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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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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著了蠟燭,更仔細地看了看這間房間。這間小屋竟是那麼矮小,斯維德裡蓋洛夫站在裡面幾乎直不起腰,屋裡只有一扇小窗子;床很髒,一張油漆過的普通桌子和一把椅子差不多佔據了全部空間。看樣子牆壁好像是用木板釘成的,牆紙又舊又髒,上面已經積滿灰塵,許多地方都撕破了,它們的顏色(黃的)還可以猜得出來,可是花紋已經完全無法辨認了。和通常頂樓裡的情況一樣,牆和天花板有一部分是傾斜的,不過這兒的斜面上邊就是樓梯。斯維德裡蓋洛夫放下蠟燭,坐到床上,陷入沉思。然而隔壁一間小屋裡說個不停的、奇怪的喃喃低語,有時竟會提高聲調,幾乎像在叫喊,這終於引起了他的注意。從他一進來,這低語聲就沒停止過。他側耳傾聽:有人在罵另一個人,幾乎是哭著責備他,不過聽到的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斯維德裡蓋洛夫站起來,用一隻手遮住蠟燭,牆上一條裂縫裡立刻透出燈光;他走近前去,開始張望。在比他這一間稍大一點兒的那間房間裡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沒穿常禮服,有一頭異常捲曲的鬈髮,紅通通的臉,神情十分激動,站在屋裡,姿勢活像個演說家,叉開兩腿,以保持平衡,用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膛,激昂慷慨地責備另一個人,說他是個叫化子,說他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撈到,說,是他把他從泥坑里拉出來的,什麼時候想趕他走,就可以趕他走,還說,這一切只有上帝知道。那個受責備的朋友坐在椅子上,看樣子像一個很想打噴嚏、可又怎麼也打不出來的人。他偶爾用渾濁的羊眼睛看看那個演說家,但顯然一點兒也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麼,甚至也未必聽到了什麼。桌子上的蠟燭快要燃盡了,桌上還擺著一個幾乎空了的、裝伏特加的細頸玻璃瓶,幾隻酒杯,一些麵包,幾隻玻璃杯,幾根黃瓜和一隻茶早已喝光了的茶杯。斯維德裡蓋洛夫留心看了看這個場景,就漠不關心地離開那條縫隙,又坐到了床上。 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拿著茶和小牛肉回來了,忍不住又問了一次:「還需要什麼嗎?」聽到的又是否定的回答,於是就走了。斯維德裡蓋洛夫急忙喝茶,想暖一暖身子,喝了一玻璃杯,肉卻一口也沒吃,因為完全沒有胃口。他大概發起燒來了。他脫下大衣,短外衣,裹著被子,躺到了床上。他感到遺憾:「這一次最好還是別生病」,他想,並且冷笑了一聲。屋裡很悶,燭光暗淡,外面風聲呼嘯,老鼠不知在哪個角落裡啃什麼,而且整個房間裡好像有一股老鼠味和什麼皮革的氣味。他躺著,仿佛在做夢:思緒萬千,此起彼伏。似乎他很想讓思想停留在某一件事情上。「窗外大概是個什麼花園吧,」他想,「樹在簌簌地響;我多麼不喜歡夜裡風狂雨暴,黑暗中傳來樹木簌簌的響聲,這是一種讓人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想起不久前經過彼特羅夫公園的時候,甚至一想到這種聲音,就覺得討厭。這時他也想起了×橋和小涅瓦河,於是又像不久前站在河邊的時候那樣,似乎覺得身上發冷了。 「我一生中從來就不喜歡水,即使是在風景如畫的地方,」他想,突然又為一個奇怪的想法冷笑了一聲:「似乎,這些美學和舒適之類的問題,現在應該都無所謂了,可正是在這時候,卻變得特別愛挑剔了,就像一頭在類似的情況下……一定要給自己挑個地方的野獸。剛才我真該回彼特羅夫公園去!大概是覺得那裡太暗,也覺得冷吧,嘿!嘿!幾乎是需要感到愜意呢!……可是,我為什麼不把蠟燭熄掉?(他熄掉了蠟燭。)隔壁已經睡了,」他想,因為剛才看到的那條縫隙裡已經看不到燈光了。「唉,瑪爾法·彼特羅芙娜,要是現在您來該多好,天又黑,地方也挺合適,而且正是時候。可現在您偏偏不來……」 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不久前,就在他要實行誘騙杜涅奇卡的計劃之前一小時,他曾向拉斯柯爾尼科夫建議,把她託付給拉祖米欣,請他來保護她。「真的,當時我說這話,正像拉斯柯爾尼科夫所猜想的那樣,多半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的願望——故意挑釁。不過這個拉斯柯爾尼科夫真是個機靈鬼!他飽經憂患。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他不再胡思亂想,變聰明了以後,准會成為一個很機靈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太想活下去了!就這一點來說,這種人是卑鄙的。哼,去他的吧,隨他的便,與我什麼相干。」 他一直睡不著。漸漸地,杜涅奇卡不久前的形象出現在他的面前,突然,他打了個寒顫。「不,現在應該丟掉這個念頭了,」他清醒過來,這樣想,「應該想想別的。奇怪而且可笑:我從來也沒深深懷恨過什麼人,甚至從來也沒特別想要進行報復,不是嗎,這可是個壞兆頭,壞兆頭!我也不喜歡與人爭論,不發脾氣——這也是壞兆頭!剛才我向她許下了多少諾言啊,呸,見鬼!大概,她會設法讓我明白過來的……」他又不作聲了,而且咬緊了牙:杜涅奇卡的形象又在他面前出現了,和她第一次開槍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她嚇得要命,放下了手槍,面無人色,望著他,所以兩次他都可以抓住她,她卻不會舉起手來自衛,如果不是他提醒她的話。他想起,在那一瞬間,他似乎可憐起她來,似乎他的心揪緊了……「唉,見鬼!又是這些念頭,這一切都應該丟掉,丟掉!……」 他已經昏昏欲睡:寒熱病的顫慄停止了;突然好像有個什麼東西在被子下面,從他手臂上和腿上跑了過去。他打了個哆嗦:「呸,見鬼,這好像是只老鼠!」他想,「這盤小牛肉我還擺在桌子上……」他真不想掀開被子,起來,讓自己凍僵,可是突然又有個什麼讓人很討厭的東西從他腿上很快跑了過去;他撩開被子,點著了蠟燭。他打著寒顫,俯身仔細看了看床上,什麼也沒有;他抖了抖被子,突然有一隻老鼠跳到了床單上。他急忙去抓它;可是老鼠並不跳下床去逃走,卻在床上東竄西竄,從他指縫間溜跑,從他手上跑過去,突然一下子鑽到了枕頭底下;他扔掉了枕頭,但是轉瞬間感覺到有個什麼東西跳進他的懷裡,從他身上很快跑過去,已經跑到背上,鑽到襯衫底下去了。他急劇地打了個寒顫,醒了。屋裡很暗,他像剛才一樣,裹在被子裡,躺在床上,窗外風聲哀號。「真討厭!」他煩惱地想。 他起來,背對著窗戶,坐到床邊。「最好根本別睡,」他拿定了主意。可是窗邊有一股冷氣和潮氣;他沒站起來,拉過被子,裹到身上。他沒有點上蠟燭。他什麼也不想,而且也不願想;然而幻想卻一個接著一個出現,一個個思想的片斷,沒頭,沒尾,互不連貫,稍縱即逝,一閃而過。他似睡非睡。是寒冷,還是黑暗,是潮濕,還是在窗外呼嘯和搖撼著樹木的風,這一切都在他心中激起對幻想強烈的愛好和渴望,——可是浮現在眼前的卻總是花。他想像出一片迷人的景色;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天很暖和,幾乎是炎熱的,是個節日——聖靈降臨節①。一座英國式豪華精緻的鄉村住宅,四周花壇裡鮮花盛開,花香襲人,住宅周圍是一壟壟菜畦;蔓生植物爬滿門廊,臺階上擺滿一排排玫瑰;一道明亮、涼爽的樓梯,上面鋪著豪華的地毯,兩邊擺滿栽種著奇花異卉的中國花盆。他特別注意擺在窗口的那些盛著水的花瓶,一束束潔白、嬌嫩的水仙插在花瓶裡,碧綠、肥壯的長莖上垂下一朵朵白花,花香濃郁。他甚至不想離開它們,但是他上樓去了,走進一個寬敞高大的大廳,這兒也到處都是鮮花:窗旁,通往涼臺的門敞著,門邊到處是花。地板上撒滿剛剛割下的芳草,窗子都敞著,涼爽的微風送進清新的空氣,窗外鳥鳴嚶嚶,大廳中央,幾張鋪著潔白緞子臺布的桌子上停放著一口棺材。這口棺材包著那不勒斯白綢,邊上鑲著厚厚的白色皺邊。用鮮花編成的花帶從四面環繞著棺材。一個小姑娘躺在棺材裡的鮮花中間,她穿一件透花白紗連衫裙,一雙好似用大理石雕成的手疊放在胸前。但她那披散開的頭髮,那淡黃色的頭髮,卻是濕的;頭上戴著一頂玫瑰花冠。她那神情嚴峻、已經僵化的臉的側面也好像是用大理石雕成的,但是她那慘白的嘴唇上的微笑卻充滿失去了稚氣的無限悲哀,而且帶有沉痛的抱怨的神情。斯維德裡蓋洛夫認識這個小姑娘;這口棺材旁既沒有聖像,也沒點蠟燭,也聽不到祈禱的聲音。這個小姑娘是自殺——投水自盡的。她只有十四歲,但這已經是一顆破碎了的心,這顆心因受侮辱而毀了自己,這樣的侮辱嚇壞了這顆幼小、稚嫩的童心,使它感到震驚,不應遭受的恥辱玷污了她那天使般純潔的心靈,迫使她從胸中沖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呼喊,但是長夜漫漫,黑暗無邊,雖已開始解凍,卻還潮濕寒冷,而且狂風怒吼,這一聲遭受無恥淩辱的呼喊並沒有被人聽見…… -------- ①在復活節後的第五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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