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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斯維德裡蓋洛夫焦躁地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他的臉漲得血紅。拉斯柯爾尼科夫清清楚楚看出,他不知不覺一口一口喝下去的那一杯或者是一杯半香檳對他產生了病態的影響,於是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斯維德裡蓋洛夫讓他覺得很可疑。

  「嗯,知道了這些情況以後,我完全相信,您到這裡來,一定是對舍妹有什麼打算,」他直截了當、毫不隱諱地對斯維德裡蓋洛夫說,想惹他更加發火。

  「唉,別再提這個了,」斯維德裡蓋洛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再說,令妹也非常討厭我。」

  「她非常討厭您,對這一點我也深信不疑,不過現在問題不在這裡。」

  「您深信她非常討厭我嗎?(斯維德裡蓋洛夫眯縫起眼來,嘲諷地微微一笑。)您是對的,她不喜歡我;可是對夫妻間或者情人之間的事,您永遠也不能擔保。這兒總是有這麼一個角落,對全世界始終是個秘密,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您能擔保阿芙多季婭·羅曼諾芙娜一定會厭惡我嗎?」

  「根據您談話時使用的某些詞句,我發覺,現在您對杜尼婭仍然有什麼企圖,還有一些刻不容緩、十分迫切的打算,當然,是卑鄙的打算。」

  「怎麼!我隨口說出過這樣的話嗎?」斯維德裡蓋洛夫突然非常天真地驚慌起來,絲毫沒有注意那個顯示出他的意圖的形容詞。

  「這樣的話現在也隨口說出來了。您為什麼,譬如說吧,這麼害怕?現在您為什麼突然大吃一驚?」

  「我害怕和吃驚嗎?我怕您?倒不如說您該怕我,cherami①可是,多麼荒唐……不過,我喝醉了,這我明白;差點又說漏了嘴。酒,去它的!喂,拿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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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親愛的朋友」之意。

  他抓起酒瓶,毫不客氣地把它扔出窗外。菲利普拿來了水。

  「這全都是胡說八道,」斯維德裡蓋洛夫說,把毛巾浸濕,按在頭上,「我只要說一句話就能讓您不再胡扯,使您的一切疑慮煙消雲散。譬如說,您知道我要結婚了嗎?」

  「這您以前就對我說過了。」

  「說過了嗎?我忘了。不過那時候我還不能肯定地說,因為那時候連未婚妻都還沒見過呢,只是有這個意圖。可現在未婚妻已經有了,事情已經辦妥了,要不是有刻不容緩的事情,我一定這會兒就帶您去見見他們,因為我想聽聽您的建議。唉,見鬼!只剩十分鐘了。您看看表,看到了吧;不過我要講給您聽聽,因為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我指的是我的婚事,也就是說,從某一點來看,——您去哪兒?又要走嗎?」

  「不,現在我不走了。」

  「根本不走了嗎?咱們倒要瞧瞧!我要帶您到那裡去,這是真的,讓您看看我的未婚妻,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您很快就要走了。您往右去,我往左走。您知道這個列斯莉赫嗎?就是現在我住在她那兒的這個列斯莉赫,啊?您聽說過嗎?不,您是在想,就是人們議論的那個女人,說是她家有個小姑娘冬天投水自盡了,——嗯,您聽說過嗎?聽說過嗎?嗯,這件事就是她給我辦的;她說,你這樣怪寂寞的,暫時解解悶兒吧。我這個人抑鬱寡歡,枯燥無味,不是嗎。您以為我很快活嗎?不,我很憂鬱:我不傷害別人,常常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裡;有時三天也不跟人說話。可這個列斯莉赫是個騙子,我要告訴您,她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等我覺得厭倦了,就會拋棄妻子,出走,我的妻子就會落到她的手裡,她就可以利用她;當然是在我們這個階層裡,而且還要更高一些。她說,有個作父親的,身體十分衰弱,是個退休的官吏,整天坐在安樂椅裡,兩年多沒走動過一步。她說,還有個母親,是位通情達理的太太,也就是媽媽。他們的兒子在外省什麼地方任職,不幫助他們。女兒出嫁了,也不來看他們,他們這裡還有兩個年幼的侄子(自己的兒女還嫌不夠),自己最小的小女兒還沒念完中學,他們就讓她退學了,再過一個月她才滿十六歲,也就是說,再過一個月就可以讓她出嫁了。就是嫁給我。我們上他們家去了;這多麼可笑;我作了自我介紹:地主,鰥夫,出身于名門,有這樣一些熟人,還有財產,——我五十了,她還不滿十六歲,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誰會注意這種事?嗯,很誘人,不是嗎,哈,哈!您要是能看到我和爸爸、媽媽談話的情形就好了!真該花錢買票,看看我這時候像什麼樣子。她出來了,行了個屈膝禮,嗯,您要知道,她還穿著件很短的連衫裙,是個含苞未放的花蕾,她臉紅了,紅得像一片朝霞(當然對她說過)。我不知道您對女人的容貌有什麼看法,不過照我看,十六歲這個年齡,這雙還是小姑娘的眼睛,這羞答答的膽怯和害羞的眼淚,——照我看,這勝過了美麗,何況她還像畫上的美人兒那麼漂亮呢。淺色的頭髮,鬈曲蓬鬆,梳成一小綹一小綹的,嘴唇豐滿,鮮紅,一雙小腳——真美極了!嗯,我們認識了,我聲明,家裡有事急需處理,第二天,也就是前天,為我們祝福,給我們訂了婚。從那以後,我一去,立刻就讓她坐在我的膝上,不讓她下來……嗯,她不時臉紅,紅得像朝霞,我不停地吻她;媽媽當然提醒她說,這是你丈夫,應該這樣,總而言之,這實在是太好了!而現在這種情況,作未婚夫的情況,真的,也許比作丈夫的時候更好。這就是所謂lanatureetlavérité①了!我跟她談過兩次——這姑娘可一點兒也不傻;有時她那樣偷偷地看我一眼,——甚至讓我神魂顛倒。您要知道,她的小臉很像拉斐爾的聖母像。要知道,《西斯庭聖母像》上,聖母的神情是富於幻想的,像一個悲傷的狂熱信徒的臉,這您注意了嗎?嗯,這姑娘的臉就像這個樣子。剛給我們訂了婚,第二天我就送去價值一千五百盧布的禮物:一件鑽石首飾,另一件是珍珠的,還有一個婦女用的銀梳妝盒——有這麼大,裡面裝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就連她那聖母似的小臉也變得緋紅了。昨天我讓她坐在我膝上,是啊,也許我太放肆了,——她滿臉通紅,突然流出淚來,可是不願讓人看出她心情激動,羞得無地自容。有一會兒大家都出去了,只剩下了我和她兩個人,她突然摟住我的脖子(這是她第一次),用兩隻小手摟著我,吻我,發誓說,她要作我的百依百順、忠誠、賢慧的妻子,一定會讓我幸福,說她要獻出自己的一生,獻出自己一生中的每一分鐘,犧牲自己的一切、一切,而作為回報,她只希望得到我的尊重,她說,此外我『什麼,什麼也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禮物!』您得同意,一個十六歲的小天使,由於少女的羞怯,臉上飛起兩片紅霞,眼裡含著熱情的淚花,你和她單獨坐在一起,聽著她這樣坦白地說出自己心裡的話,您得同意,這是相當誘人的。誘人,不是嗎?不是值得嗎,啊?嗯,值得,不是嗎?喂……喂,請您聽我說,……嗯,咱們一道去我的未婚妻那裡……不過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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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自然而且真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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