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罪與罰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第六章

  一

  對拉斯柯爾尼科夫來說,一個奇怪的時期開始了:好像一片大霧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錮在毫無出路的、痛苦的孤獨之中。已經過了很久以後,回想起這段時間,他才恍然大悟,有時他的思想仿佛變得糊裡糊塗,就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發生最後的災難,不過這中間也偶爾有明白的時候。他完全確信,當時在許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錯誤,譬如,對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時間,就是如此。至少他後來回憶、並竭力想弄清回想起來的那些事情的時候,根據從旁人那裡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許多關於自己的情況。譬如,他曾經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來;把另一件事情看作僅僅存在於他想像中的某一事件的後果。有時病態的痛苦的擔心完全支配了他,這種擔心甚至會轉變為驚慌失措的恐懼。不過他也記得,往往有這樣的幾分鐘,幾個小時,甚至也許是幾天,支配著他的是一種與以前的恐懼恰恰相反的漠然態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種病態的冷漠。總之,在這最後幾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處境;有些迫切需要立刻得到解釋的事實尤其使他感到苦惱不堪;如果能擺脫某些憂慮,能夠回避它們,他將會感到多麼高興啊,然而處在他的地位上,忘記這些讓他擔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毀滅的危險。

  特別讓他擔心的是斯維德裡蓋洛夫:甚至可以說,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維德裡蓋洛夫身上了。自從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咽氣的時候,斯維德裡蓋洛夫在索尼婭家過於明顯地說了那些對他具有過於嚴重的威脅性的話,他平常的思路仿佛一下子給打亂了。然而,儘管這個新的事實使他感到異常不安,不知為什麼,他卻不急於弄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時他突然發覺自己到了城市裡某個遠離市中心區的僻靜地方,獨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飯館裡一張桌子旁邊,陷入沉思,幾乎記不起他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卻突然會想起斯維德裡蓋洛夫來: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擔心地意識到,需要儘快和這個人達成協議,可能的話,要徹底結束這件事。有一次他來到城外某處,甚至想像,他是在這兒等著斯維德裡蓋洛夫,他們已經約好,要在這裡會面。還有一次,他睡在某處灌木叢裡的地上,黎明前醒來,幾乎記不得是怎麼來到這裡的了。不過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死後的這兩三天裡,他已經有兩次碰到過斯維德裡蓋洛夫,每次幾乎都是在索尼婭家裡,他去那裡並沒有什麼目的,而且幾乎總是只逗留一會兒工夫。他們總是簡短地交談幾句,一次也沒談到過那個重要問題,似乎他們之間自然而然地達成了協議,暫時不談這個問題。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屍體還停放在棺材裡。斯維德裡蓋洛夫在料理喪事,忙忙碌碌。索尼婭也很忙。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斯維德裡蓋洛夫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孩子們的事情,他已經辦妥了,而且辦得很順利;說是他通過某些關係,找到了這樣幾個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可以立刻把三個孤兒都安置到對他們非常合適的孤兒院裡;還說,為他們存的那筆錢對安置他們大有幫助,因為安置有錢的孤兒,比安置貧苦的孤兒要容易得多。他還談到了索尼婭,答應這幾天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去拉斯柯爾尼科夫那裡,還提到「想要向他請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談談……」這些話是在穿堂裡、樓梯附近說的。斯維德裡蓋洛夫凝神注視著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突然壓低了聲音問:

  「您這是怎麼了,羅季昂·羅曼內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真的!您在聽,也在看,可是好像什麼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來。咱們談談吧,只可惜事情太多,有別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羅季昂·羅曼內奇,」他突然補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氣,空氣,空氣……首先需要空氣!」

  他突然閃開,讓上樓來的神甫和教堂執事過去。他們是來追薦亡魂的。照斯維德裡蓋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時追薦兩次。斯維德裡蓋洛夫逕自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稍站了一會兒,想了想,然後跟著神甫走進索尼婭的住房。

  他在門口站住了。追薦儀式已經開始,肅靜、莊嚴而又悲哀。從兒時起,一想到死,感覺到死亡確實存在,他總是感到很難過,神秘,可怕;而且已經有很久沒聽到過追薦亡魂了。而且這兒還有一種非常可怕、令人驚惶不安的氣氛。他望著孩子們:他們都脆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婭跪在他們後面,輕輕地祈禱,好像是膽怯地低聲啜泣。「這幾天她沒朝我看過一眼,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想。太陽明晃晃地照耀著這間屋子;香爐裡的煙嫋嫋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讓她安息吧。」拉斯柯爾尼科夫一直站到追薦儀式結束。神甫祝福和告辭的時候,有點兒奇怪地朝四下裡望瞭望。追薦儀式結束後,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索尼婭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雙手,把頭靠到他的肩上。這親昵的姿態甚至使拉斯柯爾尼科夫吃了一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對他毫不厭惡,毫無反感,她的手一點兒也不發抖!這是一種極端自卑的表現。至少他是這樣理解的。索尼婭什麼也沒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這時能隨便躲到哪裡去,只有他孤單單的一個人,哪怕終生如此,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問題在於:最近一個時期,儘管他幾乎總是一個人,卻怎麼也不能感覺到他確實是形單影隻,孑然一身。有時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條大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進一片小樹林裡;但地方越僻靜,他就越發強烈地意識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讓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覺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讓他感到十分苦惱,於是他趕快回到城裡,混雜在人群中間,走進小飯館、小酒店,到舊貨市場或乾草廣場去。在這些地方似乎反而會覺得輕鬆些,甚至也更孤獨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酒館裡有人在唱歌,他在那裡坐了整整一個鐘頭,聽人唱歌,記得,當時他甚至覺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後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仿佛良心的譴責突然又讓他痛苦起來:「瞧,我坐在這兒聽唱歌呢,可難道這是我應該做的嗎!」他似乎這樣想。不過他立刻猜到,並不僅僅是這一點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決的事情,然而這件事既無法理解,也不能用語言表達出來。一切都糾纏在一起,亂作一團。

  「不,最好還是鬥爭!最好是波爾菲裡再來……或者斯維德裡蓋洛夫……但願趕快再來一個什麼挑戰,或者有人攻擊……是的!是的!」他想。他走出小酒館,幾乎奔跑起來。一想到杜尼婭和母親,不知為什麼他突然仿佛感到心驚膽戰,說不出的恐懼。這天夜裡,黎明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島上的灌木叢裡醒來了,他在發燒,渾身發抖;他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裡。睡了幾個鐘頭以後,燒退了,但是醒來的時候已經很遲:下午兩點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