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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杜尼婭滿臉緋紅,隨後突然驚慌起來:

  「可你這是什麼意思,哥哥,難道我們真的要永遠分別了,所以你給我……留下這幾句遺言?」

  「反正一樣……別了……」

  他轉身離開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會兒,擔心地看了看他,十分擔憂地走了。

  不,他對她並不是冷酷無情。有一瞬間(最後一刹那),他非常想緊緊擁抱她,和她告別,甚至還想告訴她,可是就連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決心:

  「以後,她想起現在我擁抱過她,也許會發抖的,還會說,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這個人經受得住嗎?」幾分鐘以後他暗自補充說。「不,她經受不住;這樣的人是經受不住的!這樣的人永遠也經受不住……」

  於是他想起了索尼婭。

  從窗外吹進一陣涼爽的微風。外面光線已經不是那麼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當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這些不斷的擔憂和內心的恐懼,對他的病情卻不能不產生影響。如果說他雖然在發高燒,卻沒有完全病倒,那也許正是因為這內心裡不斷的憂慮還在支持著他,不讓他倒下來,讓他的頭腦保持清醒,不過這種狀況是人為的,暫時的。

  他無目的地徘徊著。太陽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開始感到一種特殊的煩悶。這煩悶中並沒有任何特別刺激他、讓他特別傷心的東西;但是他卻感覺到,這愁悶是經常的和永恆的,預感到這令人沮喪的、無情的煩悶將終生伴隨著他,無窮無盡,預感到他將永遠站在那「一俄尺見方的空間」。通常,在黃昏時分,這種感覺會使他更加痛苦。

  「太陽落山會讓人身體特別虛弱,在這種十分愚蠢、純粹是體力虛弱的情況下,可要當心,別幹出什麼蠢事來!這時你不但會去找索尼婭,而且還會去找杜尼婭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說。

  有人喊了他一聲。他回頭一看;列別賈特尼科夫向他跑來。

  「您要知道,我去過您那裡,去找您。您信不信,她怎麼想,真的就那麼幹了,領著孩子們出去了!我和索菲婭·謝苗諾芙娜好容易才找到他們。她自己敲著煎鍋,讓孩子們跳舞。孩子們在哭。他們停在十字路口幾家小鋪子前面。一群蠢人跟著他們跑。咱們快去吧。」

  「索尼婭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擔心地問,趕緊跟著列別賈特尼科夫走了。

  「簡直是發瘋了。也就是說,發瘋的不是索菲婭·謝苗諾芙娜,而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過索菲婭·謝苗諾芙娜也快瘋了。我告訴您,她完全瘋了。會把他們弄到警察局去的。您要知道,這會產生什麼影響啊……他們這會兒在運河岸上,x橋附近,離索菲婭·謝苗諾芙娜那裡不遠。近得很。」

  離橋不太遠,和索尼婭住的房子隔著不到兩幢房子,那兒運河岸上聚集著一小群人。小男孩和小姑娘們特別多。還從橋上就聽到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異常激動的、嘶啞的聲音。這當真是一個很能吸引街頭觀眾的、奇怪的場面。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穿著她那件舊連衫裙,披著德拉德達姆呢的披巾,歪戴著一頂已經壓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的確像真的瘋了一樣。她累壞了,氣喘吁吁。她那害肺病的、疲憊不堪的臉,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痛苦(何況在街上,在陽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總好像比在屋裡的時候病得更厲害,顯得更難看);但是她那激動的心情並未平靜下來,她的怒氣反而每時每刻都在增長。她沖到孩子們跟前,對他們高聲叫喊,就在這裡,當著觀眾,哄他們,教他們跳舞、唱歌,還對他們解釋,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他們不理解她的意思,她感到絕望了,於是動手打他們……隨後,跟孩子們還沒說完,又突然朝觀眾跑去;如果發現一個穿得稍微像樣一點兒的人站下來觀看,她就立刻對他解釋說,請看,「高貴的家庭裡,甚至可以說是貴族家庭的子弟」淪落到了什麼樣的地步。如果聽到人群中有笑聲或者是有人譏笑他們,她立刻就沖到那些無禮的人面前,和他們對罵起來。有人當真笑了,另一些人卻在搖頭;總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這個瘋婆娘和那些嚇壞了的孩子們。列別賈特尼科夫說的那個煎鍋不見了,至少拉斯柯爾尼科夫沒有看到;不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雖然沒敲煎鍋,在她逼著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婭和科利亞跳舞的時候,卻用她那乾瘦的手掌打起拍子來;而且她自己也跟著和唱,可是由於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個音的時候,就猝然中斷了,這樣一來她又感到悲觀失望了,於是咒駡自己的咳嗽,甚至會哭起來。最惹她生氣的是科利亞和廖尼婭的哭泣和恐懼。真的,她曾試圖讓孩子們裝扮起來,給他們穿上街頭賣唱的男女藝人們穿的那種服裝。男孩子頭上裹著不知用什麼做的紅白相間的纏頭巾,讓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婭卻沒有服裝化裝了;只給她頭上戴了一頂已故的謝苗·紮哈雷奇的紅絨線帽(或者不如說是一頂尖頂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鴕鳥毛,這鴕鳥毛還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祖母的遺物,至今一直作為傳家寶保藏在箱子裡。波列奇卡還是穿著平常穿的衣服。她膽怯而且驚慌失措地瞅著母親,一步也不離開她,不讓人看見她在掉淚,她猜到母親瘋了,不時焦急不安地朝四下裡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讓她覺得非常害怕。索尼婭寸步不離地緊跟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哭著不斷地懇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無動於衷。

  「別說了,索尼婭,別說了!」她急急忙忙,說得很快地高聲叫嚷,氣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麼,就像個小孩子似的!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決不回到那個醉鬼德國女人那裡去。讓大家都看到,讓全聖彼得堡都看到,高貴的父親的孩子們在乞討,他們的父親忠誠地服務了一輩子,而且可以說是以身殉職。(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臆造出這樣一個故事,而且盲目地對此深信不疑。)讓這個,讓這個卑鄙的將軍看看。唉,索尼婭,你真傻:現在我們吃什麼呢,你說說看?我們拖累了你,讓你受夠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喲,羅季昂·羅曼內奇,這是您嗎!」她看到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向他跑了過去,同時大聲叫喊,「請您跟這個傻丫頭解釋解釋,再沒有比這樣做更聰明的辦法了!就連背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也能掙錢,可是人們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來,我們是高貴的貧困家庭裡的人,無依無靠,淪落到赤貧的地步,這個卑鄙的將軍准會丟掉官職的,您瞧著吧!我們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這兒路過,我就跪下來,讓這些孩子們跪在前面,讓他看看他們:『父親,你要保護他們呀!』他是孤兒們的父親,他是仁慈的,他一定會保護我們,您會看到的,而這個卑鄙的將軍……廖尼婭!tenez-vousdroite!①你,科利亞,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麼?又哭!唉,你怕什麼,怕什麼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們怎麼辦呢,羅季昂·羅曼內奇!要是您知道的話,他們是多麼不懂事啊!唉,拿這樣的孩子們可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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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文,「站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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