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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我還以為,您又會叫喊起來:『唉,請您別說了,別再說下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笑了,不過笑得有點兒勉強。

  「怎麼,又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總得說點兒什麼啊,不是嗎?我很想知道,現在您想怎樣解決列別賈特尼科夫所說的那個『問題』。(他好像開始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了。)不,真的,我是很認真的。您要知道,索尼婭,如果您事先知道盧任的一切意圖,也知道(也就是說,確實知道),由於他的這些意圖,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會完全毀滅,而且毀滅的還有孩子們;您也會附帶著跟他們一起毀滅(因為您毫不看重自己,那麼就算附帶著吧)。波列奇卡也是一樣……因為她也得走那同一條路。嗯,那麼,如果突然這一切現在都讓您來決定:讓那一個人,還是讓那一些人活在世上,也就是說,是讓盧任活著幹壞事呢,還是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去死?那麼您會怎麼決定呢:讓他們當中的哪一個去死?我問您。」

  索尼婭驚慌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出,這語氣猶豫不決、而且轉彎抹角的話裡有什麼特殊的含意。

  「我已經預感到,您會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她說,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

  「好的,就算是吧;可是您到底會怎樣決定呢?」

  「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您為什麼要問呢?」索尼婭厭惡地說。

  「這麼說,最好是讓盧任活著,去幹壞事了!您連這都不敢決定嗎?」

  「我可沒法知道天意……您為什麼要問不能問的事?問這些空洞的問題有什麼意思?這怎麼會由我來決定呢?是誰讓我來作法官,決定誰該活著,誰不該活著呢?」

  「如果這牽涉到天意,那可就毫無辦法了,」拉斯柯爾尼科夫陰鬱地抱怨說。

  「您需要什麼,最好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吧!」索尼婭痛苦地高聲叫喊,「您又想把話引到什麼話題上去……難道您只是為了折磨人才來我這兒的嗎?」

  她忍不住了,突然高聲大哭起來。他神情憂鬱地看著她。

  過了五分鐘的樣子。

  「你是對的,索尼婭,」最後他輕輕地說。他突然完全變了;他故意裝出來的厚顏無恥和無可奈何的挑釁語調消失了。就連他的聲音也變得十分微弱。「我昨天對你說過,我不是來求你寬恕的,可是現在幾乎才一開口就是請求你寬恕……我談到盧任和天意,是為了自己……我這是求你寬恕,索尼婭……」

  他本想笑一笑,可是他那淒慘的笑容中流露出的卻是無可奈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低下頭去,用雙手捂住了臉。

  突然,一種奇怪的、出乎意外對索尼婭十分痛恨的感覺掠過他的心頭。似乎他自己對這種感覺感到驚訝和害怕了,突然抬起頭來,凝神看了看她;但是他碰到的是她對他痛切關懷的、不安的目光;這是愛情;他的痛恨猶如幻影一般消失了。這不是那種感情;他把一種感情當作了另一種感情。這只不過意味著,那一瞬間已經到來了。

  他又用雙手捂住臉,低下了頭。突然,他面色慘白,從椅子上站起來,看了看索尼婭,什麼也沒說,無意識地坐到了她的床上。

  他覺得,這一瞬間非常像他站在老太婆背後,已經從環扣裡把斧子拿下來的那一瞬間,而且感覺到,已經「再也不能失去這一刹那時間了」。

  「您怎麼了?」索尼婭害怕極了,問。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完全,完全不希望像這樣來宣佈,而且自己也不知道,現在他是怎麼了。她輕輕地走到他跟前,坐到床上,坐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等待著。她的心在怦怦地狂跳,似乎這就要停止跳動了。開始變得讓人無法忍受了:他把自己那像死人樣慘白的臉轉過來,面對著她;無可奈何地撇著嘴,竭力想要說什麼。索尼婭心裡感到非常害怕。

  「您怎麼了?」她又說了一遍,稍稍躲開了他。

  「沒什麼,索尼婭。你別怕……廢話!真的,如果好好想一想,這全都是廢話,」他像一個神智不清、無法控制自己的人,含糊不清地說。「我為什麼只是來折磨你呢?」他突然瞅著她補上一句。「真的,為什麼呢?我一直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索尼婭……」

  他也許是在一刻鐘前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完全無可奈何地說出來了,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而且感覺到渾身不停地發抖。

  「唉,您多痛苦啊!」她細細端詳著他,痛苦地說。

  「都是廢話!……是這麼回事,索尼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微微一笑,笑得有點兒淒慘,無可奈何,笑了大約有兩秒鐘光景),「你記得我昨天說,想要告訴你嗎?」

  索尼婭擔心地等待著。

  「臨走的時候,我說,也許是和你永別了,不過如果我今天再來,就要告訴你……是誰殺了莉紮薇塔。」

  她突然全身顫慄起來。

  「所以現在我來告訴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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