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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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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柯爾尼科夫幾乎是在他們剛從墓地回來的時候就進來了。看到他來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高興得要命,第一,因為他是所有客人中唯一「有教養的人」,而且「正如大家都知道的,兩年以後他就要在這兒一所大學裡當教授了」,第二,因為他很恭敬地請她原諒,說,儘管他很想去參加葬禮,可還是沒能前去。她急忙跑過去招呼他,請他坐在自己左邊的座位上(坐在右邊的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儘管她忙個不停,不斷地張羅著有條不紊地上菜,把每道菜都送到每位客人面前,儘管一刻也不停的咳嗽使她感到十分痛苦,呼吸困難,不時把她的話打斷,而且,最近這兩天這咳嗽似乎已經變成了痼疾,她卻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個不停,急於低聲向他傾訴心中鬱積的感情,述說因為酬客宴辦得很不稱心而感到的理所當然的憤慨;而且這憤慨時常轉變為最快樂和抑制不住的嘲笑,嘲笑在座的客人們,但主要是嘲笑女房東。 「一切都怪這只布穀鳥。您要明白我說的是誰:我說的是她,是她!」說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朝女房東那邊點點頭,向他示意。「您看她:瞪圓了眼睛,感覺出我們是在談論她了,可是她聽不懂,所以瞪大了眼睛。呸,貓頭鷹!哈——哈——哈!……咳——咳——咳!她戴著這頂包發帽是想表示什麼呢!咳——咳——咳!您注意到了嗎,她一直想讓大家認為,她是在保護我,她的大駕光臨,是她瞧得起我。我把她當作正派人,請她去邀請幾位體面些的客人,也就是亡夫的熟人,可是您瞧,她請來了些什麼人啊:一些小丑!幾個邋遢鬼!您瞧瞧這個臉那麼髒的傢伙:真是個長著兩條腿的飯桶!還有這兩個波蘭人……哈——哈——哈!咳——咳——咳!無論誰,無論誰,從來也沒在這兒看見過他們,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們;嗯,我請問您,他們是來幹什麼的?規規矩矩地坐成一排。潘涅,蓋伊①!」她突然對他們當中的一個喊了一聲,「您嘗過煎餅了嗎?再來點兒嘛!請喝點兒啤酒啊,啤酒!不想喝伏特加嗎?您瞧:他霍地站起來,點頭哈腰,您瞧,您瞧:准是餓壞了,這些窮鬼!沒關係,讓他們吃吧。他們至少不大吵大鬧,不過……不過,真的,我為房東的那些銀調羹感到擔心!……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她突然對她幾乎是大聲說,「我把話說在前頭,萬一您的調羹給偷走了,我可不能負責!哈——哈——哈!」她哈哈大笑起來,又轉過臉來對著拉斯柯爾尼科夫,又朝女房東那邊向他點頭示意,為自己這一狂妄的舉動感到十分高興。「她沒聽懂,又沒聽懂!她張大了嘴坐在那兒,您瞧:貓頭鷹,真是只夜貓子,系著新紗帶的貓頭鷹,哈——哈——哈!」 -------- ①波蘭文,意為「喂,先生們!」 這時笑聲又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咳嗽,接連不斷地足足咳了五分鐘。手絹兒上留下了好幾點血跡,額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她默默地讓拉斯柯爾尼科夫看看手絹兒上的血,剛剛喘過一口氣來,立刻又異常興奮地對他低聲說了起來,而且雙頰上泛起了紅暈: 「您瞧,我把一件最微妙的事託付給她,請她去邀請這位太太和她的女兒,您明白我說的是誰嗎?這需要以最委婉的方式,用最巧妙的手法,可是她把事情給辦砸了,這個外來的傻娘兒們,這個高傲自大的賤貨,這個微不足道的外省女人,只不過因為她是個什麼少校的遺孀,來京城是為了設法請求發給她撫恤金,天天往政府機關裡跑,把下擺都磨破了,她都五十五歲了,還要染頭髮,搽胭脂抹粉(這大家都知道)……就是這樣一個賤貨,不但不認為她應該來,甚至都沒讓人來道聲歉,既然她不能來,在這種情況下也該懂得最普通的禮貌,叫人來說一聲啊!我真不懂,彼得·彼特羅維奇為什麼也沒來?不過索尼婭在哪兒呢?她上哪兒去了?啊,她終於來了!索尼婭,你在哪兒?奇怪,就連參加父親的葬禮,你也沒能準時趕到。羅季昂·羅曼內奇,請讓她坐在您旁邊。喏,索涅奇卡,你坐這兒……你想吃什麼,自己拿吧。來點兒肉凍吧,這道菜最好。這就要端煎餅來了。給孩子們拿去了嗎?波列奇卡,你們那兒什麼都有了嗎?咳——咳——咳!嗯,好的。要做個乖孩子,廖尼婭,還有你,科利亞,兩隻腳別晃來晃去;要像貴族家的孩子那樣坐著。你說什麼,索涅奇卡?」 索尼婭立刻向她轉達了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歉意,竭力說得大聲些,想讓大家都能聽到,而且用的是最客氣、最尊敬的詞句,甚至故意用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口氣,不過這些話都是她自己編出來、而且經過潤色的。她還補充說,彼得·彼特羅維奇特別讓她轉告,只要一有可能,他立刻就會前來,當面談談幾個問題,商量一下,今後可以做些什麼,可以採取些什麼措施,等等。 索尼婭知道,這樣說會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寬心,使她得到安慰,使她感到滿意,而主要的,是能滿足她的自尊心。她坐到拉斯柯爾尼科夫身旁,急忙向他行了個禮,並且好奇地匆匆向他看了一眼。不過在其餘時間裡,不知為什麼,她卻一直避免看他,避免和他說話。她甚至好像心不在焉,雖然眼睛一直看著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臉,討她喜歡。無論是她,還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都沒穿孝服,因為她們都沒有孝服可穿;索尼婭穿一件顏色較深的褐色衣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穿的是她那件唯一的、有條紋的深色印花布連衫裙。關於彼得·彼特羅維奇的情況,很順利地講完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驕傲地聽完了索尼婭的話,又帶著同樣驕傲的神情問:彼得·彼特羅維奇身體怎樣?然後立刻,幾乎是大聲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竊竊私語說,如果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麼一位可尊敬的、有身份的人會到這樣「稀奇古怪的一夥人」中間來,那才當真是件怪事,儘管他真心誠意地關心她的家庭,也忘不了跟她父親的老交情。 「所以我才特別感謝您,羅季昂·羅曼內奇,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承蒙不棄,屈尊前來參加我的酬客宴,」她幾乎是大聲說,「不過,我深信,只是因為您與我可憐的亡夫友情非同一般,才促使您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之後,她又一次驕傲而尊嚴地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客人們,突然特別關切地隔著桌子高聲問那個耳聾的小老頭兒:「要不要再來點兒烤肉?請他喝過裡斯本葡萄酒沒有?」小老頭兒沒有回答,好久也不明白,人家在問他什麼,儘管他的鄰座為了取笑,甚至推了推他。他只是張著嘴朝四下裡看了看,這就更讓大家感到好笑了。 「瞧,多傻的一個傻瓜!您瞧,您瞧!請他來作什麼?至於彼得·彼特羅維奇,我對他是永遠相信的,」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繼續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他當然不像……」她神情特別嚴峻、毫不客氣地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說,甚至使她感到有些害怕了,「不像您那些穿得特別惹人注目、裙子拖在地上的女人,我爸爸家裡都不會讓這樣的女人去作廚娘,我的亡夫當然會賞她們個臉,接待她們,可那也只不過是因為他心腸太好,他的好心是無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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