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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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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很難確切說明,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已經不大正常的頭腦裡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要辦一次毫無意義的酬客宴。真的,為辦酬客宴,差不多花掉了從拉斯柯爾尼科夫那兒得到的二十多盧布中的十個盧布,而這筆錢其實是為了安葬馬爾梅拉多夫才送給她的。也許,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認為自己有責任「好好地」追悼亡夫,讓所有房客,特別是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知道,他「不僅完全不比他們差,而且,也許要比他們強得多」,讓他們知道,他們誰也沒有權利在他面前「妄自尊大」。也許,這兒起了最大作用的,是窮人們那種特殊的自尊心,由於這種自尊心作祟,許多窮人都是盡最後努力,把積攢下來的最後幾個戈比都花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人人必須遵守的某些社會禮儀上了,他們這樣做,只不過是為了「不比別人差」,也為了不讓那些別人「指責」他們。很有可能,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正是在她似乎已被世界上所有人拋棄了的時候,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想要讓所有這些「卑微和可惡的住戶們」看看,她不但「會生活,善於接待客人」,而且她所受的教育根本就不是為了來過這種窮日子的,她是在「一個高貴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有貴族身份的上校家庭裡」給教養成人的,她所受的教育完全不是為了自己擦地板,每天夜裡洗孩子們的破舊衣服。這種自尊和虛榮有時也會在最為貧困、完全給壓垮了的人們心中突然爆發出來,有時甚至會變成一種憤懣的、無法抑制的需求。何況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還不是一個給壓垮了的人:她本來是會讓環境給完全壓垮的,但是要在精神上壓垮她,也就是使她畏懼,征服她的意志,卻決不可能。此外,索涅奇卡說她的精神不正常也是有充分根據的。不錯,還不能完全肯定地這麼說,不過,最近一個時期,最近這一年來,她那可憐的頭腦的確受了太多的折磨,不會不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一定的損害。據醫生說,肺病急劇惡化也會使神經功能發生紊亂。 酒的數量和品種都不多,也沒有馬德拉酒:這是誇大其詞,不過酒是有的。有伏特加、糖酒,裡斯本葡萄酒,質量都十分低劣,數量卻相當充足。吃的東西,除了蜜粥,還有三、四道菜(順帶說一聲,還有煎餅),所有東西都是從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的廚房裡送來的,此外,還一下子生了兩個茶炊,那是準備飯後喝茶和兌五味酒用的。所有東西都是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親自採購的,有一個不知為什麼住在利佩韋赫澤爾太太這裡的、可憐的波蘭人幫著她,他立刻同意供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差遣,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一個早上,他一直拼命東奔西跑,累得氣喘吁吁,好像竭力想讓人注意到他特別賣力。為了每件小事,他時刻不停地跑去找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甚至跑到商場去找她,不停地管她叫「少尉太太」,最後他簡直讓她覺得煩死了,儘管起初她曾說過,要不是有這個「自願幫忙的好心人」,她可要完全累垮了。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性格特點就是如此:對任何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她總是趕緊用最美的語言大加稱讚,有人甚至會被她吹捧得怪難為情,她會無中生有,用種種虛構的事實往人臉上貼金,而且自己對這一切都完全真誠地深信不疑,後來卻突然一下子失望了,跟人家決裂了,對人家橫加侮辱,把那個僅僅幾小時前還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的人粗暴地趕出去。她天生是一個愛笑、樂觀、對人友好的人,但是由於接連不斷的不幸和挫折,她變得那樣狂熱地希望和要求世界上所有人都過得很愉快,而且不許他們過另一種生活,以致生活中稍有一點兒不和諧,遭受到什麼最微不足道的挫折,都幾乎會使她立刻發瘋,剛剛還存有最光明的希望,浸沉在最美的幻想之中,轉瞬間就會詛咒命運,不管抓到什麼,都會把它撕碎,隨手亂扔出去,還用頭往牆上撞。不知為什麼,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也突然受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異乎尋常的重視和異乎尋常的尊敬,唯一的原因也許是,著手辦酬客宴的時候,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全心全意地決定幫著她張羅一切:她給擺好桌子,拿來桌布、碗、碟以及其他東西,還在自己的廚房裡準備飯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要去墓地,於是把一切都託付給她,讓她全權處理。真的,一切都安排得好極了:桌上鋪了桌布,甚至相當整潔,碗碟、刀叉、酒杯、玻璃杯、茶杯,一應俱全,當然啦,所有這一切都是從各個住戶那裡借來,東拼西湊的,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然而一切都按時擺妥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覺得,事情做得很出色,迎接從墓地回來的人們時,甚至有點兒自豪,她穿得十分漂亮,戴一頂系著黑色新紗帶的包發帽,穿一件黑色的連衫裙。這種自豪感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但不知為什麼,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卻很不喜歡,心想:「真的,好像少了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別人就不會擺桌子開飯似的!」她也不喜歡那頂系上了新紗帶的包發帽:「這個愚蠢的德國女人這麼神氣,說不定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是房東,是她大發善心,這才同意幫助窮苦的房客吧?大發善心!這倒要請教了!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的爸爸是位上校,差點兒沒當上省長,有時他家裡大宴賓客,一請就是四十個人,像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樣的人,或者不如說,像柳德維戈芙娜這樣的人,連廚房都不會讓您進……」不過她決定暫時不把自己心裡的想法說出來,雖說她已暗暗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得制服這個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讓她記住自己的真正身份,不然的話,天知道她會把自己想像成什麼樣的人;但暫時只是對她相當冷淡。另一件事也在某種程度上使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氣憤:除了總算按時趕到墓地的那個波蘭人,邀請過的其他房客,幾乎誰也沒去參加葬禮;來赴酬客宴的,也就是說,來吃下酒菜的,都是住戶中最無足輕重的窮人,其中不少人甚至已經喝醉了,真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貨色。房客當中幾個較為年長和比較莊重的人,好像故意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沒來。譬如說,像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可以說是所有房客中最有身份的,他也沒有來,可是還在昨天晚上,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就已經對所有人,也就是對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波列奇卡、索尼婭和那個波蘭人說了許多,說這是一個最高尚、最慷慨的人,說他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是她第一個丈夫的朋友,是她父親家裡的常客,還說,他答應要用一切辦法為她弄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撫恤金。這裡我們要記住,如果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吹噓說,某人在社會上有很多關係,又有資產,這絕不是出於她個人的利益,或者是自己有什麼打算,而是完全無私地,也可以說是完全出於一片熱情,只不過是因為她高興稱讚那個人,從而更加抬高那個她所稱讚的人的身價而已。大概,「這個可惡的壞蛋列別賈特尼科夫」是「學盧任的樣」,所以也沒來。「這傢伙自以為是個什麼人呢?只不過是出於善意,這才邀請了他,而且這還是因為他和彼得·彼特羅維奇同住在一間房子裡,又是他的熟人,所以不好意思不邀請他。」那個頗有上流社會風度的太太和她那個「青春已逝、尚未出閣」的女兒也沒有來,雖然她們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裡總共才不過住了兩個星期左右,可是對於從馬爾梅拉多夫家裡傳出的吵鬧聲和叫喊聲,卻已經抱怨過好幾次了,特別是當死者生前醉醺醺地回家來的時候;她們的抱怨,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當然已經知道了,因為每當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和她對罵,威脅要把他們全家都趕出去的時候,總是扯著嗓子大喊,說他們驚動了「那兩位高貴的房客,而他們連給她們提鞋也都不配」。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現在故意邀請「她似乎連給她們提鞋都不配」的這母女倆,尤其是因為在這以前偶爾遇到她們的時候,那位太太總是高傲地扭過臉去,——那麼就讓她瞭解一下吧,這裡的人「思想感情都更高尚些,不記仇恨,也邀請了她們」,而且要讓她看到,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可不是過慣了這種生活的人。她打算在酒席宴前一定要把這一點向她們說清楚,而且一定要告訴她們,她過世的父親幾乎當上了省長,同時也間接向她們暗示,以後碰到的時候用不著把臉扭過去,這樣做是非常愚蠢的。那個胖中校(其實是個退役的上尉)也沒來,不過,原來還從昨天早上,他就已經「爛醉如泥」了。總而言之,應邀前來的只有這麼幾個人:那個波蘭人,接著來的還有一個樣子長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的小職員,他穿一件油污的燕尾服,滿臉粉刺,身上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隨後又來了一個小老頭兒,是個聾子,眼睛也幾乎完全瞎了,以前不知在哪兒的郵政總局裡做過事,有個人不知為什麼從很久以前就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養著他。還來了一個已經喝醉了的退職中尉,其實是個軍需官,經常高聲大笑,實在不成體統,而且,「你們瞧」,連背心都沒穿!還有一個,一進來就在桌邊坐下了,甚至沒向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點頭問好。最後又來了一個,因為沒有衣服,就穿著睡衣跑來了,這可太不像話了,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和那個波蘭人費了好大勁,總算把他推了出去。不過那個波蘭人還帶了兩個波蘭人來,他們從來根本就沒在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這兒住過,在這以前,這幢房子裡的人誰也沒看見過他們。這一切都讓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感到不快,惹她生氣。「這一切到底是為誰準備的?」為了騰出座位來招待客人,甚至沒讓孩子們坐到桌邊,而飯桌本來就已經佔據了整個房間;把孩子們安頓在後面角落裡,用一個箱子當作桌子,而且讓兩個最小的孩子坐在長凳上,波列奇卡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應該照看著他們,喂他們,就像侍候「貴族子弟」那樣,給他們擦鼻涕。總之,卡捷琳娜·伊萬諾芙娜不得已只好格外傲慢、甚至是高傲地迎接所有這些客人。她特別嚴峻地打量了一下某幾個人,做出一副很瞧不起的樣子,請他們入席。不知為什麼,她認為阿瑪莉婭·伊萬諾芙娜要為所有那些沒來的人承擔一切罪責,突然對她很不客氣,後者立刻就發覺了,為此感到十分委屈。 這樣的開始不會預示好的結局。終於,大家都坐下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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