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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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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門。又過了半個鐘頭的樣子。拉斯柯爾尼科夫睜開眼,把雙手墊在頭底下,仰面躺著…… 「他是誰?這個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人是誰?那時候他在哪兒,看到過什麼?他什麼都看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當時他站在哪兒,是從哪裡觀看的?為什麼只是到現在他才從地底下鑽出來?他怎麼能看得見呢,——難道這可能嗎?……嗯哼……」拉斯柯爾尼科夫繼續想,身上一陣陣發冷,一直在發抖,「還有尼古拉在門後拾到的那個小盒子:難道這也是可能的嗎?物證嗎?只要稍有疏忽,就會造成埃及金字塔那麼大的罪證!有一隻蒼蠅飛過,它看到了!難道這可能嗎?」 他突然懷著極端厭惡的心情感覺到,他是多麼虛弱無力,的確虛弱得厲害。 「我應該知道這一點,」他苦笑著想,「我怎麼敢,我瞭解自己,我有預感,可是我怎麼竟敢拿起斧頭,用血沾汙我的雙手呢。我應該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嗎! ……」他絕望地喃喃低語。 有時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呆呆地只想著某一點: 「不,那些人不是這種材料做成的;可以為所欲為的真正統治者,在土倫擊潰敵軍,在巴黎進行大屠殺,忘記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隊,在進軍莫斯科的遠征中白白犧牲五十萬人的生命,在維爾納說了一句語意雙關的俏皮話,就這樣敷衍了事;他死後,人們卻把他奉為偶像①,——可見他能為所欲為。不,看來這些人不是血肉之軀,而是青銅鑄就的!」 突然出現的另一個想法幾乎使他大笑起來: 「一邊是拿破崙,金字塔②,滑鐵盧③,另一邊是一個可惡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個瘦弱乾癟的小老太婆,一個床底下放著個紅箱子、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這二者相提並論,即使是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吧,他怎麼會容忍呢!……他豈能容忍!……美學不容許這樣,他會說:『拿破崙會鑽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廢話!……』」 -------- ①指拿破崙。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拿破崙在法國南部的土倫擊潰了敵軍;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崙血腥鎮壓了巴黎的保皇黨起義;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崙為了奪取政權,把一支軍隊丟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崙在俄國被擊敗後,曾在波蘭的維爾納說過這麼一句話:「從偉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讓後人去評判吧。」 ②一七九八年法軍與埃及統治者的軍隊在埃及亞歷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遠的地方作戰。戰爭開始時,拿破崙對士兵們說:「四十個世紀正從這些金字塔上看著我們!」 ③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崙在比利時的滑鐵盧村附近與英普聯軍作戰,大敗;拿破崙被流放到非洲的英屬聖赫勒拿島。 有時他覺得自己好像在說胡話:他陷入了熱病發作時的狀態,心情興奮極了。 「老太婆算什麼!」他緊張地、感情衝動地想,「老太婆,看來這也是個錯誤,問題不在於她!老太婆只不過是一種病……我想儘快跨越過去……我殺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則!原則嘛,倒是讓我給殺了,可是跨越嘛,卻沒跨越過去,我仍然留在了這邊……我只會殺。結果發現,就連殺也不會……原則?不久前拉祖米欣這個傻瓜為什麼在罵社會主義者?他們是勤勞的人和做買賣的人;他們在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給了我一次,以後永遠不會再給我了:我不願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著,不然,最好還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麼?我只不過是不願攥緊自己口袋裡的一個盧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來,而看不見自己的母親在挨餓。說什麼『我正在為普遍的幸福添磚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們為什麼讓我溜掉呢?要知道,我總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從美學的觀點來看,我是一隻蝨子,僅此而已,」他補充說,突然像瘋子樣哈哈大笑起來。 「對,我當真是一隻蝨子,」他接著想,幸災樂禍地與這個想法糾纏不休,細細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來取樂,「單就這一點來說,我就是一隻蝨子,因為第一,現在我認為我是只蝨子;第二,因為整整一個月來,我一直在打攪仁慈的上帝,請他作證,說是,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自己肉體上的享受和滿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個讓人感到高興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為我決定在實行我的計劃的時候,要遵循盡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則,注意份量和分寸,還做了精確的計算:在所有蝨子中挑了一隻最沒有用處的,殺死了它以後,決定只從她那兒拿走為實現第一步所必須的那麼多錢,不多拿,也不少拿(那麼剩的錢就可以按照她的遺囑捐給修道院了,哈——哈!)……因此我徹頭徹尾是一隻蝨子,」他咬牙切齒地補上一句,「因此,也許我本人比那只給殺死的蝨子更卑鄙,更可惡,而且我事先就已經預感到,在我殺了她以後,我准會對自己這麼說!難道還有什麼能與這樣的恐懼相比嗎!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對『先知』是怎麼理解的,他騎著馬,手持馬刀:安拉吩咐,服從吧,『發抖的』畜生!『先知』說得對,說得對,當他攔街築起威—力—強—大的炮壘,炮轟那些無辜的和有罪的人們的時候,連解釋都不解釋一下!服從吧,發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麼,因為這不是你的事!……噢,無論如何,無論如何我決不寬恕那個老太婆!」 他的頭髮都被汗濕透了,發抖的嘴唇乾裂了,呆滯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天花板。 「母親,妹妹,以前我多麼愛她們啊!為什麼現在我恨她們呢?是的,現在我恨她們,肉體上能感覺到憎恨她們,她們待在我身邊,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親,我記得……我擁抱她,心裡卻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麼……難道那時我會告訴她嗎?我倒是會這麼做的……嗯哼!她也應該像我一樣,」他補上一句,同時在努力思索著,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狀態搏鬥。「噢,現在我多麼憎恨那個老太婆!看來,如果她活過來的話,我准會再一次殺死她!可憐的莉紮薇塔!她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進來呢!……不過,奇怪,為什麼我幾乎沒去想她,就像我沒有殺死她似的?莉紮薇塔?索尼婭!兩個可憐的、溫順的女人,都有一雙溫順的眼睛……兩個可愛的女人!……她們為什麼不哭?她們為什麼不呻吟呢?……她們獻出一切……看人的時候神情是那麼溫順,溫和……索尼婭,索尼婭!溫順的索尼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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