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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覺得奇怪,他竟記不起,怎麼會來到了街上。已經是晚上,時間很晚了,暮色越來越濃,一輪滿月越來越亮;但不知為什麼,空氣卻特別悶熱。人們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著;有一股石灰味、塵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拉斯柯爾尼科夫在街上走著,神情陰鬱,滿腹憂慮:他清清楚楚記得,他從家裡出來,是有個什麼意圖的,得去做一件什麼事情,而且要趕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麼,他卻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對面人行道上站著一個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過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這個人突然若無其事地轉身就走,低下頭去,既不回頭,也不表示曾經招手叫過他。「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過我呢?」拉斯柯爾尼科夫想,可是卻追了上去。

  還沒走了十步,他突然認出了那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這就是剛剛遇到的那個小市民,還是穿著那樣一件長袍,還是那樣有點兒駝背。拉斯柯爾尼科夫遠遠地跟著他;心在怦怦地跳;他們折進一條胡同,那個人一直沒有回過頭來。「他知道我跟著他嗎?」拉斯柯爾尼科夫想。那個小市民走進一幢大房子的大門裡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趕快走到大門前,張望起來:那人是不是會回過頭來,會不會叫他呢?真的,那個人穿過門洞,已經進了院子,突然回過頭來,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柯爾尼科夫立刻穿過門洞,但是那個小市民已經不在院子裡了。這麼說,他准是立刻上第一道樓梯了。拉斯柯爾尼科夫跑過去追他。真的,樓上,隔著兩層樓梯,還能聽到均勻的、不慌不忙的腳步聲。奇怪,這樓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樓上的窗子:月光憂鬱而神秘地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瞧,這就是二樓。

  啊!這就是那兩個工人在裡面油漆的那套房子……他怎麼沒有立刻就認出來呢?在前面走的那個人的腳步聲消失了:「這麼說,他站下來了,要麼是在什麼地方躲起來了。」這兒是三樓,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裡多靜啊,甚至讓人害怕……不過他還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腳步聲讓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麼暗啊!那個小市民准是藏在這兒的哪個角落裡。啊!房門朝樓梯大敞著;他想了想,走了進去。前室裡很暗,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好像東西都搬走了;他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進客廳:整個房間裡明晃晃地灑滿了月光;這裡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色的長沙發,還有幾幅鑲著畫框的畫。一輪像銅盤樣又大又圓的火紅的月亮徑直照到窗子上。「這是由於月亮的關係,才顯得這麼靜,」拉斯柯爾尼科夫想,「大概現在它正在出一個謎語,讓人去猜。」他站在那兒等著,等了好久,月亮越靜,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甚至都跳得痛起來了。一直寂靜無聲。突然聽到一聲轉瞬即逝的乾裂的聲音,仿佛折斷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靜下來了。一隻醒來的蒼蠅飛著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來。就在這時,他看出,牆角落裡,一個小櫥和窗戶之間,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掛在牆上。「這兒為什麼掛著件大衣?」他想,「以前這兒沒有大衣呀……」

  他悄悄走近前去,這才猜到,大衣後面仿佛躲著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隻手掀開大衣,看到那兒放著一把椅子,這把放在角落裡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老太婆,佝僂著身子,低著頭,所以他怎麼也看不清她的臉,不過,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從環扣上取下斧頭,掄起斧頭朝她的頭頂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兩下,她連動都不動,好像是木頭做的。他覺得害怕了,彎下腰去,湊近一些,仔細看看;可是她把頭往下低得更厲害了。於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從底下看了看她的臉,他一看,立刻嚇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兒笑呢,——她止不住地笑著,笑聲很輕很輕,幾乎聽不見,而且她竭力忍著,不讓他聽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覺得,臥室的門稍稍開了一條縫,那裡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竊竊私語。

  他簡直要發瘋了:使出全身的力氣,猛砍老太婆的腦袋,但是斧頭每砍一下,臥室裡的笑聲和喃喃低語的聲音也越來越響,聽得越來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渾身抖個不停。他轉身就跑,但穿堂裡已經擠滿了人,樓梯上一扇扇房門全都大敞四開,樓梯平臺上,樓梯上,以及下面——到處站滿了人,到處人頭攢動,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著,一聲不響!……他的心縮緊了,兩隻腳一動也不能動,好像在地上紮了根……他想高聲大喊,於是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氣,——可是奇怪,夢境仿佛仍然在繼續:他的房門大開著,門口站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細細地打量他。

  拉斯柯爾尼科夫還沒完全睜開眼,就又立刻把眼閉上了。他抑面躺著,一動不動。「這是不是還在作夢呢,」他想,又讓人看不出來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個陌生人還站在那兒,仍然在細細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門坎,謹慎地隨手掩上房門,走到桌前,等了約摸一分鐘光景,——在這段時間裡一直目不轉睛地瞅著他,——於是輕輕地,一點兒響聲也沒有,坐到沙發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雙手撐著手杖,下巴擱在手上。看得出來,他是裝作要長久等下去的樣子。透過不停眨動的睫毛盡可能細看,隱約看出,這個人已經不算年輕,身體健壯,留著一部濃密的大鬍子,鬍子顏色很淡,幾乎是白的……

  約摸過了十來分鐘。天還亮著,但暮色已經降臨。屋裡一片寂靜。就連樓梯上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只有一隻大蒼蠅嗡嗡叫著,飛著撞到窗戶玻璃上。最後,這讓人感到無法忍受了: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欠起身來,坐到沙發上。

  「喂,您說吧,您有什麼事?」

  「我就知道您沒睡,只不過裝作睡著了的樣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平靜地大笑起來。「請允許我自我介紹:阿爾卡季·伊萬諾維奇·斯維德裡蓋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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