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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禁笑了起來。但同時他又覺得,作最後這番解釋的時候,他那種興奮和樂於解釋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談話的時候,卻是懷著憂鬱的厭惡心情,顯然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不得不說。

  「我對某幾點發生興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幾乎就在那一瞬間,不知為什麼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來,仿佛有一個出乎意外和令人憂慮的想法使他吃了一驚。他心中的不安增強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館的入口。

  「你一個人進去吧,」拉斯柯爾尼科夫突然說,「我這就回來。」

  「你去哪兒?我們已經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過半個鐘頭回來……你去跟她們說一聲。」

  「隨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麼,你也想折磨我嗎!」他突然高聲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樣痛苦的憤怒和絕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無辦法了。有一會兒工夫,拉祖米欣站在臺階上,陰鬱地望著他朝他住的那條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後,他咬緊了牙,攥緊拳頭,發誓今天就去找波爾菲裡,像擠檸檬樣把他擠幹,於是上樓去安慰因為他們久久不來、已經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裡婭·亞曆山德羅芙娜。

  拉斯柯爾尼科夫來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時候,他的兩鬢已經汗濕,呼吸也感到困難了。他急忙上樓,走進自己那間沒有上鎖的房間,立刻扣上門鉤。然後驚恐地、發瘋似地沖到牆角落牆紙後面藏過東西的那個窟窿那裡,把手伸進去,很仔細地在窟窿裡摸了好幾分鐘,把牆紙上的每個皺褶,每個隱蔽的地方都一一檢查了一遍。他什麼也沒找到,這才站起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剛才已經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館的臺階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麼東西,一條錶鏈、一個領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親手做過記號的一張包東西的紙,當時可能不知怎麼掉出來,掉進哪兒的一條裂縫裡,以後卻突然作為一件意想不到和無法反駁的物證,擺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兒,仿佛陷入沉思,一絲奇怪的、屈辱的、幾乎毫無意義的微笑掠過他的嘴角。最後他拿起制帽,輕輕地走出房門。他心亂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樓,來到了大門口。

  「那不就是他嗎!」一個響亮的聲音叫喊道;他抬起了頭。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門口,正在向一個身材不高的人直指著他,看樣子那人像是個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長袍,還穿著背心,遠遠看上去,很像個女人。他戴一頂油污的制帽,低著頭,好像是個駝背。看他那皮膚鬆弛、佈滿皺紋的臉,估計他有五十多歲;他那雙浮腫的眼睛神情陰鬱而又嚴厲,好像很不滿意的樣子。

  「有什麼事?」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問。

  那個小市民皺著眉頭、斜著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隨後轉過身去,一言不發,就走出大門,到街上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拉斯柯爾尼科夫大聲喊。

  「剛剛有個人問,這兒是不是住著個大學生,並且說出了您的名字,還說出您住在誰的房子裡。這時候您下來了,我就指給他看,可他卻走了。您瞧,就是這麼回事。」

  管院子的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不過並不是十分驚訝,又稍想了一下,就轉身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後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對面走著,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勻,眼睛盯著地下,仿佛在思考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過有一會兒只是跟在他後面,最後走上前去,和他並排走著,從側面看了看他的臉。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們就這樣並排走著,一言不發。

  「您跟管院子的……打聽我了?」最後拉斯柯爾尼科夫說,可是不知為什麼,聲音很低。

  小市民什麼也不回答,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兩人又不說話了。

  「您是怎麼回事……來打聽我……又不說話……這是什麼意思?」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聲音中斷了,不知為什麼不願把話說明白。

  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來,用惡狠狠的、陰鬱的目光瞅了瞅拉斯柯爾尼科夫。

  「殺人兇手!」他突然輕輕地說,然而說得十分明確、清楚……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他身旁走著。他的腿突然發軟了,背上一陣發冷,有一瞬間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動;隨後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來,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們就這樣並肩走了百來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語。

  小市民不看著他。

  「您說什麼……什麼……誰是殺人兇手?」拉斯柯爾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說,聲音勉強才能聽到。

  「你是殺人兇手,」那人說,每個音節都說得更加清楚,也說得更加莊嚴有力了,而臉上仿佛露出充滿敵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對著拉斯柯爾尼科夫蒼白的臉和目光呆滯的眼睛直瞅了一眼。這時兩人來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轉彎,頭也不回地走到一條街道上去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卻站在原地,好長時間望著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經走出五十來步以後,回過頭來望瞭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從遠處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柯爾尼科夫好像覺得,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對他笑了笑。

  拉斯柯爾尼科夫雙膝簌簌發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氣無力地慢慢轉身回去,上樓回到了自己那間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動不動地在桌邊站了約摸十分鐘的樣子。隨後渾身無力地躺到沙發上,虛弱地輕輕哼著,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閉著。就這樣躺了大約半個小時。

  他什麼也不想。就這樣,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斷,一些雜亂無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飛速掠過他的腦海:一些還是他在童年時看見過的人的臉,或者是在什麼地方只見過一次,從來也沒再想起過的人的臉;B教堂的鐘樓、一家小飯館裡的檯球台,有個軍官在打檯球,地下室裡一家煙草鋪裡的雪茄煙味,一家小酒館,後門的一條樓梯,樓梯很暗,上面潑滿污水,撒滿蛋殼,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星期天的鐘聲……這些東西不停地變換著,像旋風般旋轉著。有些東西他甚至很喜歡,想要抓住它們,但是它們卻漸漸消失了,他心裡感到壓抑,不過不是很厲害。有時甚至覺得這很好。輕微的寒顫尚未消失,這也幾乎讓他感到舒適。

  他聽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腳步聲以及他說話的聲音,閉上眼,假裝睡著了。拉祖米欣打開房門,有一會兒工夫站在門口,似乎猶豫不決。隨後他輕輕走進屋裡,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前。聽到娜斯塔西婭低聲說:

  「別碰他,讓他睡夠了;以後他才想吃東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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