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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您的話是那麼合乎邏輯。好吧,那麼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關您什麼事?」

  「是這樣,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

  「有良心的人,如果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就會感到痛苦。

  這就是對他的懲罰,——苦役以外的懲罰。」

  「那麼,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皺起眉頭,「那些有權殺人的人,即使殺了人,也完全不應該感到痛苦嗎?」

  「為什麼要用應該這個詞呢?這兒既沒有允許,也沒有禁止。如果憐憫受害者,那就讓他痛苦去吧……對於一個知識全面、思想深刻的人,痛苦是必然的,既有精神上的痛苦,也有肉體上的痛苦。我覺得,真正的偉人應該覺察到人世間極大的憂慮,」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補充說,用的甚至不是談話的語氣。

  他抬起眼來,沉思地看了看大家,微微一笑,拿起帽子。與他不久前進來的時候相比,現在他是過於平靜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大家都站了起來。

  「嗯,您罵我也好,不罵也好,生氣也好,不生氣也好,可我還是忍不住,」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最後又說,「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小小的問題(我實在是太麻煩您了!),我只想談談一個沒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只不過是為了不致忘記……」

  「好的,請談談您的想法吧,」神情嚴肅、面色蒼白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著。

  「要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才比較恰當……這個想法太模糊了……是心理上的……是這樣,您寫那篇文章的時候,——要知道,嘿,嘿!不可能不認為您自己,——

  哪怕只有一點兒,——也是『不平凡的』人,能發表新見解,——也就是在您的思想裡……是這樣吧?」

  「很有可能,」拉斯柯爾尼科夫鄙夷地回答。

  拉祖米欣動了動。

  「如果是這樣的話,難道您會自己決定,——嗯,由於生活上受到某些挫折和限制,或者是為了設法幫助全人類,——就會決定越過障礙嗎?……嗯,譬如說,殺人或搶劫?……」

  他不知怎的又對他眨了眨左眼,無聲地笑了起來,——

  和不久前完全一樣。

  「如果我越過了,那當然不會告訴您,」拉斯柯爾尼科夫帶著挑釁和傲慢的蔑視神情回答。

  「不,我只不過對這很感興趣,只是為了理解您的文章,只涉及語言方面的問題……」

  「呸,這是多麼明顯和無恥!」拉斯柯爾尼科夫厭惡地想。

  「請允許我告訴您吧,」他冷冷地回答,「我並不認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拿破崙……也不認為自己是這類人物中的任何一個,既然我不是他們,所以我也不能向您作出滿意的解釋,告訴您我會採取什麼行動。」

  「看您說的,在我們俄羅斯,現在誰不認為自己是拿破崙呢?」波爾菲裡突然態度非常親昵地說。這一次就連他的語調裡也含有某種特別明顯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頭砍死我們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會不會是某個未來的拿破崙呢?」紮苗托夫突然從他那個角落裡貿然地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一聲不響,凝神堅決地直盯著波爾菲裡。拉祖米欣陰鬱地皺起眉頭。在這以前他似乎就已經發覺了什麼。他憤怒地朝四下裡看了看。極不愉快的沉默持續了一會兒工夫。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身要走。

  「您要走了!」波爾菲裡親切地說,異常客氣地伸過手去。

  「非常、非常高興認識您。至於您的請求,那毫無問題。您就照我說的那樣寫份申請書。不過最好還是親自到我那兒去一趟……就在這兩天裡,隨便什麼時候……哪怕明天也行。十一點的時候,我准在那兒。我們會把一切全都辦妥……再談一談……作為去過那裡的最後幾個人中的一個,您也許能告訴我們點兒什麼情況的……」他態度和善地補充說。

  「您想依法正式審訊我嗎?」拉斯柯爾尼科夫生硬地問。

  「為什麼呢?暫時根本不需要這樣。您誤會了。您要明白,我不放過一個機會……已經和所有抵押過東西的人都談過了……從一些人那裡錄取了口供……而您,作為最後一個……啊,對了,順便說一聲!」他高聲驚呼,不知為什麼突然高興起來,「我恰好記起來了,我這是怎麼搞的!……」他轉過臉過,對拉祖米欣說,「不是嗎,你老是跟我嘮叨這個尼古拉什卡的事,嘮叨得耳朵裡都長了老繭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過頭來,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這個小夥子是無辜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就連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煩他一下……問題在於,問題的實質是:當時從樓梯上經過的時候……請問:七點多鐘您去過那裡,不是嗎?」

  「七點多鐘,」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覺到,這句話根本用不到說。

  「那麼,七點多鐘您從樓梯上經過的時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樓上那套房子房門是開著的,——您記得嗎?有兩個工人,或者是不是記得其中的一個?他們正在那兒油漆,您注意到了嗎?這對他們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沒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仿佛在記憶裡搜索著什麼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時他全身的神經都緊張起來,痛苦得心裡發慌,想要儘快猜出這是個什麼圈套,生怕有什麼疏忽,說漏了嘴,「不,沒看見,就連房門開著的房間也沒注意到……不過四樓上(他已經完全明白這是個什麼圈套了,於是洋洋得意地說),我倒記得,四樓上有個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對面……我記得……這我記得很清楚……幾個當兵的抬出一張沙發,把我擠到了牆邊……可是油漆匠……不記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兒的房門也沒開著。是的;沒有……」

  「唉,你是怎麼搞的!」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聲,仿佛醒悟過來,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間,是在發生兇殺案的那一天,他卻是三天前去那裡的,不是嗎?你問他作什麼?」

  「哎喲!我弄錯了!」波爾菲裡拍了拍自己的前額。「見鬼,我叫這個案子給搞糊塗了!」他甚至好像道歉似地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要知道,有沒有人在七點多鐘看到他們在那套房間裡,瞭解這一點非常重要,所以剛才我以為,您也可能提供點兒……完全弄錯了!」

  「所以應該細心些,」拉祖米欣臉色陰沉地說。

  最後幾句話已經是在前室裡說的了。波爾菲裡·彼特羅維奇非常客氣地把他們送到了房門口。他們兩人走到街上的時候面色都是陰沉沉的,皺著眉頭,走了好幾步,仍然一句話也不說。拉斯柯爾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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