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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你—胡—說!」拉祖米欣忍不住高聲吼叫了起來,「你怎麼知道不去?你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而且對這種事,你什麼也不懂……我像這樣跟人吵架,吵得誰也不理誰,已經有上千次了,可後來又和好如初……感到慚愧了,就又去找人家!那麼你記住,波欽科夫的房子,三樓……」

  「為了得到施恩於人的快樂,您大概肯讓人揍您一頓吧,拉祖米欣先生。」

  「揍誰?揍我!只要有人膽敢這麼想一想,我就擰掉他的鼻子!波欽科夫的房子,四十七號,官員巴布什金的住宅裡……」

  「我不去,拉祖米欣!」拉斯柯爾尼科夫轉身走了。

  「我打賭,你一定會來!」拉祖米欣對著他的背影叫喊。

  「不然你……不然我就不把你看作我的朋友!等等,喂!紮苗托夫在那兒嗎?」

  「在那兒。」

  「你見到了?」

  「見到了。」

  「說話了?」

  「說話了。」

  「談些什麼?唉,去你的吧,請別說了。波欽科夫的房子,四十七號,巴布什金的住所,別忘了!」

  拉斯柯爾尼科夫走到花園街,在街角拐了個彎。拉祖米欣沉思了一會兒,望著他的背影。最後他揮了揮手,走進屋去,但是在樓梯當中又站住了。

  「見鬼!」他幾乎是出聲地繼續想,「他說話倒是有理智的,可好像……要知道,我也是個傻瓜!難道瘋子說話就沒有理智嗎?我好像覺得,佐西莫夫擔心的就是這一點!」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前額。「嗯,如果……唉,現在怎麼能讓他一個人走呢?大概會淹死的……唉,我錯了!不行!」於是他跑回去追趕拉斯柯爾尼科夫,但是連他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他啐了一口,快步回到「水晶宮」去,趕快去問紮苗托夫。

  拉斯柯爾尼科夫徑直走上×橋,站到橋當中的欄杆旁邊,用兩個胳膊肘撐在欄杆上,舉目遠眺。和拉祖米欣分手後,他已虛弱到這種程度,好容易才來到這兒,他想在什麼地方坐下來,或者就躺到街上。他俯身對著河水,無意識地望著落日最後一抹粉紅色的反光,望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逐漸變暗的一排房屋,望著左岸沿河大街某處頂樓上遠方的一個小窗戶,有一瞬間落日的餘暉突然照射到小窗子上,於是它閃閃爍爍,好似在火焰中一般,他還望著運河裡漸漸變黑的河水,好像在細細端詳它。最後,一些紅色的圓圈兒在他眼裡旋轉起來,房屋似乎在動,行人、沿河大街、馬車——這一切都在四周旋轉,跳起舞來。突然他顫抖了一下,也許是一個奇怪的、怪模怪樣的幻象才使他沒有再一次昏倒。他感覺到,有人站到了他身旁,就站在他右邊,緊挨著他;他看了一眼——看到一個身材高高的婦女,頭上包著頭巾,橢圓形的臉又黃又瘦,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微微發紅。她直瞅著他,但顯然什麼也沒看見,也沒看出有人站在那裡。突然她用右手撐著欄杆,抬起右腳,跨過柵欄,然後又把左腳跨過去,縱身跳進運河。肮髒的河水向四面讓開,轉瞬間就吞沒了這個犧牲品,但是一分鐘後那個投水的女人又浮了上來,隨著奔流的河水悄無聲息地往下游漂去,頭和腳都沒入水中,背脊朝上,已經弄亂了的、鼓脹起來的裙子,像個枕頭樣露在水裡。

  「有個女人投河了!有個女人投河了!」幾十個聲音在喊;人們跑了過來,兩岸都擠滿了人,橋上,拉斯柯爾尼科夫周圍聚集了一大群人,從後面推他,擠他。

  「天哪,這是我們的阿芙羅西尼尤什卡呀!」不遠的地方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喊聲。「天哪,救命啊!好心的人們,把她拉上來呀!」

  「船!弄條小船來!」人群中在喊。

  但是船已經不需要了:一個警察順著斜坡的臺階跑到河邊,脫掉大衣和靴子,跳下水去。沒費多大事:河水已經把溺水者沖到離斜坡只有兩步遠的地方,他用右手抓住她的衣服,左手抓住他的一個同事伸給他的長竿,投水的女人立刻給拉了上來。把她放到了斜坡的花崗石板上。她很快蘇醒過來了,欠起身,坐起來,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鼻子裡呼哧呼哧地響,毫無意義地用雙手在濕淋淋的裙子上亂擦了一陣。她什麼話也不說。

  「她醉得不省人事了,天哪,醉得不省人事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哭著說,她已經站在阿芙羅西尼尤什卡身邊了,「前兩天她也想上吊來看,從繩子上把她給救下來了。這會兒我正上小鋪裡去買東西,留下個小姑娘看著她,——瞧,又出了這種罪過的事!是個普通平民,天哪,我們的一個普通老百姓,就住在附近,從邊上數起第二所房子裡,就在那兒……」

  人們漸漸散了,兩個警察還在照看著投水的女人,有人喊了一聲,提到了警察局……拉斯柯爾尼科夫懷著一種奇怪的漠不關心的心情,冷漠地看著這一切。他感到厭惡了。「不,討厭……水……不值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語。「不會有任何結果,」他補上一句。「沒什麼好等了。這是什麼,警察局……紮苗托夫為什麼不在辦公室?九點多辦公室還在辦公……」他轉身背對著欄杆,朝四周看了看。

  「那麼怎麼樣呢!走吧!」他堅決地說,於是從橋上下來,往警察局那個方向走去。他的心空虛,麻木。他什麼也不願想。就連煩惱也消失了,剛剛他從家裡出來,打算「結束一切!」的時候,曾經精力充沛,現在精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有什麼呢?這也是一條出路!」他在沿河大街上悄悄地、無精打采地走著,心裡在想。「我還是要去結束掉,因為我希望結束……不過,這是出路嗎?反正一樣!一俄尺的空間是會有的,——嘿!不過,是個什麼結局啊!難道是結局嗎?我去告訴他們,還是不說呢?哎……見鬼!再說,我也累了:趕快在什麼地方躺下,或者坐下吧!最丟人的是,太愚蠢了。對這我也不在乎。呸,有些多麼愚蠢的想法鑽進我腦子裡來了……」

  去警察局,得一直走,在第二個轉彎處往左拐:離這兒只有幾步路了。但是走到第一個轉彎處,他站住了,想了想,拐進一條小胡同,繞道走,穿過兩條銜,——也許是毫無目的,可也許是為了拖延時間,贏得時間,哪怕再拖延一分鐘也好。他走路時,眼睛看著地下。突然仿佛有人對著他耳朵悄悄說了句什麼。他抬起頭來,看到自己正站在那幢房子前,就站在大門旁邊。從那天晚上起他就再沒來過這兒,也沒經過這兒。

  一種無法抗拒、也無法解釋的願望吸引了他。他走進那幢房子,穿過門洞,然後進了右手的第一個入口,順著那道熟悉的樓梯上四樓去。又窄又陡的樓梯很暗。他在每一個樓梯平臺上都站下來,好奇地往四下裡看看。第一層樓的平臺上,窗子上的窗框完全拆下來了。「那時還沒拆掉」,他想。瞧,已經到了二樓尼科拉什卡和米季卡在那兒幹活的那套房間:「門鎖著;門重新油漆過了;這麼說,要出租了。」瞧,這是三樓……這是四樓……「這兒!」他感到困惑不解:這套住房的門大敞著,裡面有人,可以聽到說話的聲音;這他無論如何也沒料到。稍猶豫了一會兒,他走上最後幾級樓梯,走進屋裡。

  這套房子也重新裝修過了;裡面有幾個工人;這似乎使他吃了一驚。不知為什麼,他想像,他將要看到的一切都會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也許,就連那兩具屍體也仍然倒在那兒的地板上。而現在卻是:空徒四壁,什麼家具也沒有;真有點兒奇怪!他走到窗前,坐到窗臺上。

  一共只有兩個工人,兩個都是年輕小夥子,一個年紀大些,另一個年輕得多。他們正在往牆上糊帶淡紫色小花的白色新牆紙,以取代以前那些已經又舊又破的黃色牆紙。拉斯柯爾尼科夫不知為什麼很不喜歡把牆紙換掉;他懷著敵意看著這些新牆紙,仿佛因為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惋惜。

  兩個工人顯然是耽誤了些時間,現在正匆匆卷起牆紙,準備回家。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出現幾乎沒引起他們的注意。他們正在談論著什麼。拉斯柯爾尼科夫雙手交叉,坐在那兒側耳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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