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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好吧。我會這樣做,」拉斯柯爾尼科夫開始說,又突然把自己的臉湊近紮苗托夫的臉,又凝神注視著他,又是那樣低聲耳語,以致紮苗托夫這一次甚至顫抖了一下。「要叫我,就會這麼辦:我會拿了錢和東西,一離開那兒,哪裡也不去,立刻就會去找一個荒涼僻靜的地方,那兒只有一道圍牆,幾乎一個人也沒有;——找一個菜園或者這一類的地方。事先我就會看中那個地方,這個院子裡有塊一普特或者一普特半重的大石頭,就在一個角落上,圍牆旁邊,也許從蓋那幢房子的時候起就放在那兒了;我會搬開這塊石頭,——石頭底下一定有一個坑,——我會把所有這些東西和錢都放進這個坑裡。把東西放進去以後,我會再把石頭推回去,放得跟原來一個樣,再用腳把土踩實,然後走開。一年,兩年,三年,我都不會去取它,——哼,您去找吧!錢雖然有過,可是全花光了!」

  「您是個瘋子,」紮苗托夫不知為什麼也幾乎是低聲悄悄地說,而且不知為什麼突然從拉斯柯爾尼科夫身邊挪開一些。拉斯柯爾尼科夫兩眼炯炯發光;面色白得可怕;他的上嘴唇抖動了一下,輕輕跳動起來。他儘量俯身湊近紮苗托夫,嘴唇微微翕動起來,可是什麼話也沒說;這樣持續了約摸半分鐘的樣子;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不能控制自己。一句可怕的話,就像那時候門上的門鉤一樣,在他嘴裡一個勁兒地跳動著:眼看就要衝出來了;眼看就要約束不住,眼看就要脫口而出了!

  「如果老太婆和莉紮薇塔是我殺的,那又怎樣呢?」他突然說,又立刻醒悟了。

  紮苗托夫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臉色白得像桌布一樣。他笑了笑,他的臉變得很不自然。

  「難道這可能嗎?」他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說。

  拉斯柯爾尼科夫惡狠狠地瞅了他一眼。

  「您承認吧,您相信了?是吧?不是嗎?」

  「根本不信!現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紮苗托夫急忙說。

  「終於落網了!小麻雀給捉住了。既然現在『比任何時候更不相信』,可見以前您相信過,不是嗎?」

  「根本不是!」紮苗托夫大聲叫嚷,顯然發窘了。「您就是為了讓我上當受騙,故意嚇唬我嗎?」

  「這麼說您不相信嗎?那時候我從辦公室出去以後,你們背著我講了些什麼?我昏倒以後,火藥桶中尉幹嗎要盤問我?喂,你過來,」他對跑堂的喊了一聲,同時站起來,拿起帽子,「多少錢?」

  「一共三十戈比,」跑堂的一邊跑過來,一邊回答。

  「再給二十戈比小費。瞧,多少錢啊!」他把那只拿著鈔票的、發抖的手伸到紮苗托夫面前,「紅的和藍的①,一共二十五盧布。打哪兒弄來的?哪兒來的這身新衣服?因為您是知道的,我曾經連一個戈比也沒有!大概已經問過女房東了……好,夠了!Assezcausé!②再見……最愉快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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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紅的是十盧布一張的鈔票,藍的是五盧布一張的。

  ②法文,「閒扯得夠了」之意。

  他走了出去,由於一種奇怪的歇斯底里的感覺,他渾身都在發抖,在這種奇怪的感覺裡同時還有一部分抑制不住的高興,——不過他神情陰鬱,十分疲倦。他的臉扭歪了,好像剛發過什麼病似的。他更疲倦了。他曾經恢復了精力,現在精力突然衰退了,隨著他受到第一次刺激,隨著第一次感到氣憤,隨著這種氣憤的感覺逐漸消失,他的精力也迅速衰退了。

  只剩下紮苗托夫一個人以後,他又在那個地方沉思默想地坐了許久。拉斯柯爾尼科夫無意中完全改變了他對這件兇殺案的某一點的想法,並最終確定了自己的意見。

  「伊利亞·彼特羅維奇是個笨蛋!」最後他斷定。

  拉斯柯爾尼科夫剛打開到街上去的門,突然就在臺階上迎面撞到了正走進來的拉祖米欣。兩個人甚至只隔一步遠,卻誰也沒看到誰,所以幾乎撞了個頭碰頭。他們彼此用目光打量著對方,對看了一會兒。拉祖米欣驚訝極了,但是突然,一股怒火,一股真正的怒火在他眼裡可怕地閃閃發光。

  「哈,原來你在這兒!」他扯著嗓子大喊。「從床上下來,跑了!我到處找他,連沙發底下都找過了!頂樓上也去過了!為了你,我差點兒沒把娜斯塔西婭痛打一頓……可是瞧,他在哪裡!羅季卡!這是什麼意思?把實話全說出來!你說老實話!聽見了嗎!」

  「這意思就是,你們全都讓我煩死了,我想獨自個兒待一會兒,」拉斯柯爾尼科夫安詳地回答。

  「獨自個幾?在你還不能走路,臉還白得像麻布一樣,呼吸還很困難的時候!傻瓜!……你在『水晶宮』幹什麼了?立刻說出來!」

  「讓我走!」拉斯柯爾尼科夫說,想從他身旁過去。這可把拉祖米欣惹火了:他緊緊抓住了他的肩膀。

  「讓你走?你竟敢說:『讓我走』?你知道現在我要把你怎麼樣嗎?我要一把抱住你,把你捆起來,夾在腋下把你弄回家去,鎖起來!」

  「你聽我說,拉祖米欣,」拉斯柯爾尼科夫輕輕地,看來完全平靜地說,「難道你看不出我不願領你的情嗎?何苦偏要施恩于……根本不領情的人?對你的關心,他覺得根本無法忍受,對這樣的人,你何苦偏要關懷備至?在我剛開始發病的時候,你為什麼要找到我?說不定我倒很高興死呢?難道今天我對你說得還不清楚嗎:你是在折磨我,你讓我……煩死了!你當真願意折磨人嗎?請你相信,你這樣做的確嚴重妨礙我恢復健康,因為這是在不斷地惹我生氣。為了不惹我生氣,佐西莫夫剛才不是已經走了嗎。看在上帝份上,請你也別管我了!最後,請問你有什麼權力強制我,不讓我自由行動?難道你看不出,我現在說話,神智是完全清醒的嗎?我求求你,請你教導我,用什麼辦法才能讓你不再和我糾纏,不再為我做什麼好事?就算我忘恩負義,就算我行為卑鄙吧,不過請你們大家都不要管我,看在上帝份上,請你們都別管我!

  別管我!別管我!」

  他一開始說話是平心靜氣的,事先就感到把滿腔惡毒的怨氣發洩出來的那種快樂,可是到末了,卻氣得發狂,上氣不接下氣,跟不久前和盧任說話時一樣了。

  拉祖米欣站了一會兒,想了想,放開了他的手。

  「你滾,見鬼去吧!」他輕輕地說,幾乎是陷入沉思。「等等!」拉斯柯爾尼科夫正要走,他又突然吼叫起來,「你聽我說。我要告訴你,所有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不是只會空談和吹牛的傢伙!只要你們一遇上點兒不順心的事,就像下蛋的母雞一樣,嘮嘮叨叨,嘀咕個沒完!就連嘀咕起來,也是剽竊別人的詞句。在你們身上看不到一丁點兒獨立生活的影子!你們都是用鯨蠟膏做成的,血管裡流的不是血,而是乳漿!你們當中的人,我一個也不相信!在任何情況下,首先引人注目的就是,你們似乎都不像人!等——等!」看到拉斯柯爾尼科夫又要走,他加倍狂怒地大喊一聲,「你給我聽完!你知道,為慶賀我遷入新居,今天有人來我家聚會,也許現在已經來了,我讓舅舅留在家裡招待客人,——我剛剛跑回去一趟。那麼,如果你不是傻瓜,不是惹人討厭的傻瓜,不是愚蠢透頂的傻瓜,不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怪物……你要知道,羅佳,我承認,你是個聰明小夥子,可你是個傻瓜!——那麼,如果你不是傻瓜,今天你還是上我那兒去,坐一個晚上,總比白白地磨破鞋底要好一些。既然你已經出來了,那就一定得去!我給你弄把軟綿綿的扶手椅來,房東那裡有……喝杯茶,和朋友們聚會聚會……啊,不,我要讓你躺到沙發上,——那樣也還是跟我們在一起……佐西莫夫也要去。你去嗎?」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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