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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可你嘛,我只給一個!再說點兒俏皮話吧!紮苗托夫還是個小孩子,我還會像對待小孩子那樣揪他的頭髮呢,應當把他拉過來,而不是推開他。把一個人推開,這樣你就不能改造他了,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更是如此。對待小孩子需要加倍小心。唉,你們這些進步的笨蛋哪,什麼都不懂!不尊重別人,也就是侮辱自己……如果你想知道的話,那麼我們之間大概也有件共同的事情。」

  「很想知道。」

  「都是為了漆匠,也就是油漆工的那件案子……我們一定會把他救出來!其實現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現在案情已經毫無疑問,十分明顯了!我們只不過是再加把勁而已。」

  「什麼油漆工啊!」

  「怎麼,難道我沒講過嗎?沒講過?哦,想起來了,我只跟你說過一開始的情況……喏,就是殺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殺死那個官太太的兇殺案……現在有個油漆工也牽連進去了……」

  「關於這件兇殺案,你告訴我以前,我就聽說了,而且對這件案子甚至還很感興趣……這多多少少是因為……有一次碰巧……在報紙上也看到過!這……」

  「莉紮薇塔也給殺死了!」娜斯塔西婭冷不丁突然對拉斯柯爾尼科夫說。他一直待在屋裡,緊靠在門邊,聽著。

  「莉紮薇塔?」拉斯柯爾尼科夫用勉強可以聽到的聲音喃喃地說。

  「莉紮薇塔,那個女小販,你不認識嗎?她常到這兒樓下來。還給你補過襯衣呢。」

  拉斯柯爾尼科夫轉過臉去,面對著牆壁,在已經很髒、印著小白花的黃色牆紙上挑了一朵上面有褐色條紋、而且很難看的小白花,仔細觀察起來:這朵花上有幾片花瓣,花瓣上的鋸齒是什麼樣的,上面有幾條條紋?他感覺到,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好像已經癱瘓了,可是他並不試著動一動,仍然執拗地盯著那朵小花。

  「那個油漆工怎麼樣了?」佐西莫夫極為不滿地打斷了娜斯塔西婭的話。她歎了口氣,不作聲了。

  「也被當作兇手了!」拉祖米欣激動地接著說。

  「有什麼罪證嗎?」

  「有什麼罪證啊?不過,正是因為有罪證,可這罪證不能算是證據,需要證明的就正是這一點!這完全跟一開始他們逮捕和懷疑這兩個,啊!想起來了……科赫和佩斯特裡亞科夫一模一樣。呸,這一切做得多麼愚蠢,就連從旁觀者的觀點來看,也覺得太惡劣了!佩斯特裡亞科夫也許今天會來我家……順帶說一聲,羅佳,這件案子你是知道的,還在你病倒以前就發生了,正好是你在警察局裡昏倒的頭一天,當時那裡正在談論這個案子……」

  佐西莫夫好奇地瞅了瞅拉斯柯爾尼科夫;後者一動不動。

  「你知道嗎,拉祖米欣?我倒要瞧瞧,你這個愛打抱不平的人到底有多大神通,」佐西莫夫說。

  「就算是吧,不過我們還是一定要把他救出來!」拉祖米欣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大聲叫嚷。「你知道這兒最氣人的是什麼嗎?氣人的倒不是他們撒謊;撒謊總是可以寬恕的;撒謊不是壞事,因為謊言會導致真理。不,氣人的是他們說謊,還對自己的謊言頂禮膜拜。我尊敬波爾菲裡,不過……譬如說吧,一開始是什麼把他們搞糊塗了呢?房門本來是扣著的,可是和管院子的一道回來——卻是開著的:可見殺人的就是科赫和佩斯特裡亞科夫!瞧,這就是他們的邏輯。」

  「你別急呀;只不過是拘留了他們;可不能……順便說一聲:我遇到過這個科赫;原來他向老太婆收購過逾期的抵押品?是嗎?」

  「對,是個騙子!他也收購票據。是個投機商人。叫他見鬼去吧!可我為什麼生氣呢,你明白嗎?惹我生氣的是他們陳腐,庸俗,一成不變,因循守舊……而這裡,單從這一個案件裡就可以發現一條全新的途徑。單是根據心理上的材料就可以看出,應該怎樣做才能發現真正的蛛絲馬跡。『我們,』他們說,『有事實!』可事實並不是一切;至少有一半要看你是不是會分析這些事實!」

  「你會分析這些事實嗎?」

  「不是嗎,當你感覺到,憑直覺感覺到,你能為這個案子提供一些幫助的時候,是不能保持沉默的,假如……唉!你瞭解這個案子的詳情細節嗎?」

  「我正等著聽聽這個油漆工的情況呢。」

  「啊,對了!好,你聽著,是這麼回事:正好是在兇殺案發生以後第三天,一大清早,他們還在那兒跟科赫和佩斯特裡亞科夫糾纏不休的時候,——儘管他們兩個每人都已證明了自己的每一步行動:提出的證據是無可懷疑的!——就在這時候,突然出現了最出人意料的事實。有個姓杜什金的人,就是那幢房子對面一家小酒鋪的老闆,來到警察局,拿來一個裝著一副金耳環的小首飾匣,講了這麼一篇故事:『前天晚上他跑到我這裡來,大約是八點剛過,』這是日期和時間!你注意到嗎?『在這以前白天就來過我這兒的那個油漆匠,米科拉,拿來了這個裝著金耳環和寶石的小匣子,要用這作抵押,跟我借兩個盧布,我問:哪兒弄來的?他說,是在人行道上撿來的。我沒再多問,』這是杜什金說的,『給了他一張票子——也就是一個盧布,——因為我想,他不向我抵押,也會向別人抵押,反正一樣,他准是買酒,把它喝光,最好還是讓東西放在我這兒:最好把它保存起來,說不定以後會有用處,萬一出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謠言,我立刻就把它交出去。』哼,當然啦,他說的全是謊話,全是胡扯,因為我認識這個杜什金,他自己就是個放高利貸、窩藏髒物的傢伙,他從米科拉手裡把這件值三十盧布的東西騙過來,根本不是為了『交出去』。他只不過是害怕了。哼,去他的,你聽著;杜什金接著又說:『這個鄉下人,米科拉·傑緬季耶夫,我從小就認識,我們是同省同縣,紮拉斯基縣的人,所以我們都是梁贊人。米科拉雖然不是酒鬼,可是愛喝兩杯,我們大家都知道,他就在這幢房子裡幹活,跟米特列一道油漆,他跟米特列也是小同鄉。他拿到一盧布的票子,馬上就把它換開,立刻喝了兩杯酒,拿了找頭就走了,那時候我沒看到米特列跟他在一起。第二天我們聽說,阿廖娜·伊萬諾芙娜和她妹妹莉紮薇塔·伊萬諾芙娜叫人拿斧頭殺死了,我們都認得她們,這時耳環讓我起了疑心,——因為我們知道,死者經常放債,收下人家的東西,作為抵押。我到那幢房子裡去找他們,小心謹慎地悄悄打聽,首先問:米科拉在這兒嗎?米特列說,米科拉出去玩兒去了,到天亮才回來,喝得醉醺醺的,在家裡待了約摸十分鐘,又出去了,後來米特列就沒再見到過他,活兒是他獨自個兒幹完的。他們幹活的那兒跟被人殺死的那兩個人走的是同一道樓梯,在二樓。我們聽了這些話以後,當時對誰也沒說過什麼,』這是杜什金說的,『殺人的事,我們盡可能都打聽清楚了,回到家裡,心裡還是覺得懷疑。今天一清早,八點鐘,』就是說,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你明白嗎?『我看到,米科拉進來找我了,他不大清醒,可也不是醉得很厲害,跟他說話,他還能聽得懂。他坐到長凳上,一聲不響。除了他,那時候酒店裡只有一個外人,還有一個人在長凳上睡覺,跟我們認識,還有兩個孩子,是我們那兒跑堂的。我問:「你看見米特列了嗎?」他說:「沒有,沒看見。」「你也沒來過這兒?」「沒來過,」他說,「有兩天多沒來過了。」「昨天夜裡你在哪裡過的夜?」他說:「在沙區①,住在科洛姆納②的人那裡。」我說:「耳環是打哪兒弄來的?」「在人行道上撿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氣不大對頭,而且不看著我。我說:「你聽說過就在那天晚上,那個時刻,那道樓梯上,發生了這麼一樁事嗎?」「沒有,」他說,「沒聽說過,」可是他瞪著眼聽著,臉刷地一下子變得煞白,簡直像刷牆的白灰。我一邊講給他聽,一邊瞅著他,可他拿起帽子,站了起來。這時我想留住他,我說:「等等,米科拉,不喝一杯嗎?」說著我向一個跑堂的小鬼使了個眼色,叫他在門口攔著,我從櫃檯後走了出來:他立刻從我身邊跑開,逃到街上,拔腳就跑,鑽進了一條小胡同裡,——一轉眼就不見了。這時我不再懷疑了,因為他犯了罪,這是明擺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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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沙區是彼得堡的一個遠郊區,因那裡的土壤是沙土而得名。
  ②科洛姆納是彼得堡的另一個區。
  ③量酒的容量,約合〇·〇六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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