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拙劣的笑話 | 上頁 下頁
十五


  不過,這個問題往後再說吧。這女人惡狠狠地甚至嘲諷地看著上司,顯然,她是不樂意被介紹給他的。伊萬·伊裡奇覺得這個女人極其可疑,不過,除她之外,別的人也很可疑,他們給人以下意識的擔憂和不安,甚至還讓人感到,他們這些人在串通一氣,正是為了反對他。至少伊萬·伊裡奇自己是這麼感覺的,因此,在整個晚宴過程中他對此越發深信不疑了。正是如此:那個留鬍鬚的先生是一位自由主義藝術家,他怒氣衝衝,甚至一次又一次地瞧瞧伊萬·伊裡奇,而後轉過身去同鄰座竊竊私語;另一個是學生,確實已經酩酊大醉,但仍然有跡象表明他也可疑;對那個醫科學生同樣不要寄什麼希望;就是那個軍官也不可完全信賴;那位《炭火塊》編輯的眼裡閃現著一種特殊而露骨的仇恨:他高傲地坐著,自負地張望著,還隨意地撲哧而笑呢!那位在《炭火塊》上只發表過四首小詩就成了自由主義者的編輯,其他的客人雖然對他不屑一顧,甚至明顯地不喜歡他,但是,當伊萬·伊裡奇身旁忽然落下一團麵包屑時——這麵包屑明顯地是對著他的,伊萬·伊裡奇敢打賭說,這不是別人而是《炭火塊》編輯扔來的。

  無疑,所有這一切都給他悲觀失望的影響。

  還有,進行觀察也是令人極不愉快的。伊萬·伊裡奇確信自己說話開始不清晰和吃力了,有很多話想說,可就是舌頭轉不動,而且,忽然間他仿佛失去了知覺,更糟的是,突然無緣無故地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可笑的。這種現象在喝了一杯香檳酒後很快就消失了。這杯酒雖然是伊萬·伊裡奇自己斟下的但並不想喝,所以完全是突然之間在無意中喝下去的。喝過之後,他差點想哭。他感到他在陷入最怪誕的感情中。他又開始愛,愛所有的人,也愛普謝爾多尼莫夫,也愛《炭火塊》編輯。

  他忽然想要擁抱他們所有的人,忘掉一切並與他們和解。同時,開誠佈公地把一切告訴他們,一切的一切,就是說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多麼完美的人,具有多麼卓越的才幹。他將多麼有益於祖國,多麼善於取悅女性,而更重要的,他是一個多麼進步的人,多麼仁愛地同情所有的人,同情最底層的人,而結束談話時,他要坦誠地說明促使他未經邀請參加普謝爾多尼莫夫的婚禮,喝了兩瓶香檳酒以及以他的到來使普謝爾多尼莫夫感到幸福的動機。

  「的確!千真萬確首要的是坦誠!我將以坦誠感化他們。我清楚地看到,他們將會信任我;即便他們現在還以仇視的眼光看我,但當我向他們坦露一切時,我將令人傾倒地使他們折服。他們將斟滿酒杯並高聲為我的健康乾杯。我相信,那軍官會把酒杯砸碎在馬刺上,甚至高呼「烏拉」!如果他們按驃騎兵的方式把我抬起來向上拋,我對此是不會反對的,甚至會感到很舒服的。

  我將吻新娘的前額,她真討人喜歡。阿基姆·彼得羅維奇也是個大好人。當然,普謝爾多尼莫夫以後也會改好的。可以說,他還缺乏上流社會文雅的風度……當然,雖然整個新的一代還沒有這種有禮貌的誠摯態度,但是……但是我將同他們談當前俄羅斯在其他歐洲列強中所肩負的使命,我還要談到農民問題,甚至……,他們大家都會喜歡我,我將風風光光地走出去!……」

  所有這一個個幻想當然都是十分令人愜意的,但是,也有不愉快的東西,那就是在這些美麗的希望中,伊萬·伊裡奇忽然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出乎意料的能力:好吐痰。起碼也是完全不顧他的意志,一口痰就從嘴裡飛出來了。他發現阿基姆·彼得羅維奇的面頰上濺上了他的痰。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出於禮貌仍然端坐著,不敢立即把它擦掉。伊萬·伊裡奇拿起一塊餐巾自己趕快把它擦去。

  但是,他馬上感到,這樣做有多麼荒唐,多麼謬誤。他沉默起來,開始感到驚訝。阿基姆·彼得羅維奇雖然把酒喝幹了,但依舊坐在那裡像只落湯雞一樣。伊萬·伊裡奇現在才意識到,他對他談一個最有趣的話題差不多有一刻鐘了,而阿基姆·彼得羅維奇在聽他談話時,仿佛不僅感到不安,而且還有些害怕。普謝爾多尼莫夫和他隔著一把椅子,也把脖子伸向他,側著腦袋諦聽著,露出一付最令人厭惡的樣子,確實像是在看守他。伊萬·伊裡奇掃視一眼客人,看見許多人直望著他哈哈大笑。但是,非常奇怪的是,這時他一點也不難為情,相反,他又喝了一口酒,突然大聲地說了起來。

  「我已經說過啦!」他儘量拉大嗓門,「先生們,我剛才已經對阿基姆·彼得羅維奇說過,俄羅斯……是的,正是俄羅斯……總之,你們明白我想說什麼嗎……我深信俄羅斯正在喪失人道,……」

  「人道!」有人從餐桌的那一邊回答說。

  「嗯——嗯!」

  「噓——噓!」

  伊萬·伊裡奇突然打住了話頭。普謝爾多尼莫夫從座位上站起來仔細察看:誰在喊叫?阿基姆·彼得羅維奇悄悄地搖了幾下頭,像是在勸阻客人。伊萬·伊裡奇對此一清二楚,但卻痛苦地沒有作聲。

  「人道!」他固執地繼續說,「剛才……就在剛才我對斯捷潘·尼基——基——福——羅維奇說過……是的……也就是所謂復興……」

  「大人!」餐桌那一邊的人大聲說。

  「請問,有什麼指教?」伊萬·伊裡奇打斷他的話問,並極力想看清楚是誰在對他喊叫。

  「根本沒有什麼,大人。我很受感動,請往下說,往——下——說!」又是方才的那個聲音在說。

  伊萬·伊裡奇哆嗦了一下。

  「比如說,對這些事情進行革新……」

  「大人!」喊的又是那個聲音。

  「您要幹什麼?」

  「真是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