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拙劣的笑話 | 上頁 下頁


  您是否知道,是否理解?普謝爾多尼莫夫就會告訴自己的孩子,說有位官長曾親臨他的婚禮,甚至舉杯祝賀。要知道,這些孩子又將告訴自己的孩子,而孩子又告訴自己的孫子,像講神話故事一樣,說有位達官貴人、政治活動家(而到那時這些我都會擁有的)讓他們風風光光……如此等等,等等。要知道,我將在道義上提拔奴顏婢膝的人,讓他們聽命於我……那他就可得到十盧布的月薪!……要知道,我這樣重複做五次,或者十次同類的事,那我就會名揚天下……我將被記在所有人的心中,而一旦失去聲譽,天曉得會是什麼結果!……

  伊萬·伊裡奇就這樣或差不多這樣進行推論(諸位,別管他有時自言自語,尤其當他有幾分怪異時)。所有這些推論在他腦海中只是一閃而過,當然,他也許只滿足於這些幻想,在心裡羞辱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他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回家安睡。他做得多好!但是,全部不幸卻是:這些時刻是異乎尋常的。

  像是故意似的,刹那間在他平靜的想像中,忽然浮現出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和謝苗·伊萬諾維奇洋洋得意的面孔。

  「受不了啦!」斯捷潘·尼基福羅維奇又傲慢地笑著說。

  「嘻—嘻—嘻!」謝苗·伊萬諾維奇用最可惡的笑聲隨著附和。

  「那就瞧一瞧,看我們怎麼受不了吧!」伊萬·伊裡奇斷然說,連臉上都立刻紅起來了。他離開人行道,橫過街道,邁著堅定的步子向自己的下屬記錄員普謝爾多尼莫夫家走去。

  使命驅使著伊萬·伊裡奇。他精神抖擻地跨進沒關上的圍牆門,輕蔑地一腳把叫聲嘶啞的長毛小狗踢開了(小狗嘶啞地吠著撲到他的腳下,與其說是出於本能,不如說是出於禮貌)。他沿著木板路來到有頂蓋的臺階前,臺階穿過一間小室通向院子。他又沿著破舊的三級木階走進小小的過廳。屋內的一個角落裡,雖然點著一支臘燭或似油燈的東西,但沒能阻住伊萬·伊裡奇的左腳穿著套鞋整個地踩到放在外面冷卻的魚凍裡。伊萬·伊裡奇彎下腰好奇地望了一眼,看見那裡還有兩盤凍菜和兩個想必是牛奶杏仁酪的東西。

  踩壞了魚凍使他發窘,他馬上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趕快悄悄溜走呢?但他認為這很失體面。他猜想沒有人看見他,而且無論如何也不會懷疑他,於是他把鞋子擦乾淨,不留任何痕跡。他摸索到一個蒙著氊子的門,把它打開,無意中來到了小小的外間屋,那裡面一半的地方堆滿了軍大衣、男上衣、女外衣、風帽、披肩和套鞋,另一半讓樂師佔用了:兩個小提琴手,一個長笛手,一個低音提琴手,一共四個人,自然是從外面雇請來的。他們坐在一張沒有油漆的小木桌旁,在燭光下聲嘶力竭地吹奏著卡德裡爾舞曲的最後一段。從大廳未關上的門裡可以看見在浮塵、煙霧、油煙中的跳舞者。他們一個個像瘋了似的在狂歡。

  可以聽見一陣陣的笑聲、喊聲以及女人的尖叫聲。男舞伴們像馬隊一樣嗒嗒嗒地跺腳。在狂亂的人們的頭頂上響著舞會指揮者的口令:「男舞伴,向前,女舞伴跟上,保持距離!」等等,等等。指揮者大概過於放肆把衣扣都解開來了。伊萬·伊裡奇有些激動,脫掉了皮衣和套鞋,帽子拎在手上走進大廳裡。不過,他已經不再推理了……

  起初,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大家正在把即將結束的一場舞跳完。伊萬·伊裡奇茫然若失地立著,在一片混亂中什麼也無法看仔細。女人的連衣裙、叼著煙捲的男舞伴們時隱時現……某女士的淺藍色披肩一閃而過,碰到了他的鼻子。接著,一個披散著卷髮的醫科學生狂喜得飛奔而來,重重地推了他一下。一個長得像電線杆似的某部軍官也在他眼前晃過。有一個人和其他人一道踏著拍子飛跑著,發出怪異的尖叫聲:「哎—哎—哎嗨,普謝爾多尼穆什卡!①」伊萬·伊裡奇的腳下有什麼粘糊糊的東西,想必是地板打了蠟。這屋子其實不算太小,容納了三十來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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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娘普謝爾多尼莫娃的昵稱。

  但是,不多一會,卡德裡爾舞結束了,差不多馬上就發生了伊萬·伊裡奇在木板人行道上行走時所想像的那樣的事情。客人和跳舞的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拭去臉上的汗水,他們中就響起了嘈雜聲和驚異的低語聲,所有的眼睛和臉龐都迅速轉向進來的那位客人,接著所有的人便立即慢慢往後退。有的人去扯未有覺察的人的衣服,想讓他們醒悟過來,他們回過頭看後便立即和別的人一道走開了。伊萬·伊裡奇依舊站在門邊,沒有往前挪動半步。他和客人之間的空間卻越來越大,那裡地板上佈滿了不計其數的糖紙、紙片和煙頭。忽然有個年輕人畏畏縮縮地走到那裡。他身著文官制服,淡褐色卷髮,鷹鉤鼻。這年輕人彎著腰向前移動身子。他望著那位不速之客,其神態極像一條被主人叫去準備接受鞭打的狗。

  「你好,普謝爾多尼莫夫,認得我嗎?……」伊萬·伊裡奇說過之後,猛然感到話說得太笨拙了,同時也感到,他這時也許正在做最愚蠢的事。

  「大——人!……」普謝爾多尼莫夫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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