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性格溫和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十三


  「可我一直以為您就這樣扔下我不管了呢,」她突然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她是那麼情不自禁,也許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是怎麼說的,然而——啊,那是她那天晚上說出的最重要、最要命的一句話,對我來說也是一句最易理解的話,它仿佛給我的心臟捅了一刀!它向我說明了一切,但是只要她在我身旁,在我眼前,我就滿懷著不可遏止的希望,而且我感到非常幸福。啊,那天晚上,我弄得她精疲力盡,而且我明白這一點,但是,我不停地想,我現在要把一切改變過來!到深夜的時候,她終於完全沒有力氣了,我勸她睡覺,她馬上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我以為她會說夢話,她說了,但說得非常輕。我夜裡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起來一次,穿著便鞋,悄悄地走去看她。我站在她面前絞著手指,望著這個病人,躺在這可憐的小鐵床上,這張鐵床是我花三個盧布買給她的。我跪著,但不敢吻她睡著的小腳,(沒有她的許可啊!)我跪著禱告上帝,但又爬起來了。盧凱裡婭老是從廚房裡走出來,仔細望著我。我走到她身邊,叫她躺下睡覺,說明天會開始出現「完全不同的情況。」

  而且我對這一點是盲目、瘋狂、可怕地相信的。啊,喜悅,喜悅使我沉醉了!我只等著明天到來。主要是,我不相信會出現任何災禍,儘管已經有了徵象。全部理智還沒有恢復,儘管遮布已經掉下,但理智還是好久好久地沒恢復過來。啊,直到今天,一直到今天這會兒還沒恢復!!理智當時怎麼能夠恢復呢,她當時不是還活著嗎?她當時馬上出現在我面前,我則站在她面前,想:「她明天就會醒來,我會把這一切都講給她聽,她會看清一切的。」這就是我當時的思想,簡單、明瞭,因此非常高興!最主要的是這個布洛涅之行。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布洛涅就是一切,到了布洛涅就會有某種結果。「去布洛涅,去布洛涅!……」我瘋狂地等待著明天早晨的到來。

  Ⅲ 我太明白了

  要知道,這事總共只才發生在幾天以前,五天前,一共才不過五天,上星期二發生的!不,不,只要再等一會兒,只要她再等一刻鐘,我就會把黑暗完全驅散!難道她不放心嗎?到第二天,雖說她心慌意亂,還是帶著微笑聽我說話了。……主要是,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在這整整五天中,她心慌神亂,要不就是滿面羞慚。她也害怕,非常害怕。我不爭辯,我會像瘋子一樣,自相矛盾。恐懼是有的,她怎麼能不恐懼呢?我們不是早就格格不入,相互回避嗎?可突然這一切……但是,我對她的恐懼並不在意,新的東西已經在習習閃光!……的確,毫無疑問的是,我犯了錯誤。甚至可能,錯誤很多。第二天一醒來,打從清早起(那是星期三),我突然立刻就犯了一個錯誤:我忽然把她當成了朋友。我太急了,過於匆忙、過於倉促了。但是坦白是需要的,必不可少的,坦白是太需要了!我甚至把我瞞了一輩子的事,都坦白出來了。我直率地說了:我整個冬天都相信她的愛情。我向她解釋說,開當鋪不過是我的意志和理智墮落的一種表現,是個人自怨自艾、自我吹噓的想法。我告訴她:我當年在小賣部的確是膽小怕死,那是我的性格,是我生性多疑造成的:環境讓我吃驚,小賣部把我嚇壞了。使我驚慌的還有一個問題:我怎麼突然走開,走開不是愚蠢嗎?我怕的不是決鬥,而是怕出醜……可到後來我一直不想承認這一點,並且折磨所有的人,也使她感到痛苦,再以後我同她結婚,那目的也是使她受苦。總的說來,我大部分的說話,好象發熱病似的。她親自拉著我的手,求我別再往下說去:「您誇大其辭……您在折磨自己,」接下去又是眼淚汪汪,幾乎歇斯底里又要大發作!她一直苦苦求我不要再說這件事,也不要再去想它。

  我沒有理睬她的請求,或者說很少注意,我一心想的是:春天,布洛涅!那兒有太陽,那裡有我們的新太陽!我只說這個!我把當鋪關了,業務盤給了多勃羅恩拉沃夫。我突然向她提出,把全部財產散發給家人,除開從教母那裡得到的三千盧布之外。這點錢是要用作去布洛涅的用費的。然後我們回來,重新開始過新的、勞動的生活。事情就這樣說好了,因為她什麼話也沒說。……她只是微微一笑。似乎,她的微微一笑只是出於禮貌,為了不便我感到傷心。因為我發現我是她的一個累贅。您不要以為我有那麼蠢,我有那麼自私,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我全看出來了,一點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比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楚,都知道得清楚。我全部的絕望都暴露出來了!

  我老是對她談我自己、談她,也談盧凱裡婭。我說我曾經哭過……啊,我馬上改變了話題,我也努力做到,絕口不提某些事情。您知道,她甚至有一兩次活躍起來了,這我記得,我現在還清清楚楚記得。為什麼您說我望著她什麼也沒看見呢?只要不發生這件事,那就一切都會復活,我們就會和好如初的。您知道,當話題轉到讀書以及她在這個冬天讀什麼書時,她前天還同我講到她讀了吉爾·布拉斯同大主教格列納德斯基①在一起的情景,我一想起這一情景,她就發笑。那笑聲是那麼稚氣,那麼可愛,同過去她當未婚妻時的笑聲,一模一樣。(一眨眼的功夫,一眨眼之間!)我當時有多高興啊!不過,談起大主教的事,使我感到震驚:因為冬天她坐下來讀這部巨著的時候,她的心境是那麼平靜,那麼幸福,使得她居然能夠為這部巨著發笑了。這就是說,她已開始完全平靜下來,開始完全相信我就是這麼把她扔下來了。

  「我以為您就這麼把我扔下不管了呢。」這是她星期二說出來的啊!啊,這是十歲小女孩的想法!因為她一直相信,一切真的會這麼下去的:她坐她的桌子,我坐我的桌子,我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坐到六十歲。可突然間,我走到她身邊,我是丈夫,丈夫是需要愛的啊!啊,莫名其妙!啊,我真盲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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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參見法國作家列薩日(一六六八—一七四七)的作品《吉爾·布拉斯的故事》。

  我歡喜莫名地望著她,也是一大錯誤,應該克制,要不然,我的高興會把她嚇壞的。但是我克制住了,沒再去吻她的腳。我一次也沒有做出……我是她丈夫的樣子,——啊,我腦袋裡根本沒有這個想法,我只是祈禱!但是完全沉默,您知道是辦不到的,完全不說一句話您知道是做不到的啊!我突然對她說了,我欣賞她的言談,我認為她文化修養比我高得無法比擬。她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地說我言過其實了。這時,我稀裡糊塗,忍不住告訴她:當時我站在門後,聽她與那個壞蛋言來語去的交鋒,一場清清白白的交鋒時,我是多麼高興。我對她的智慧、光芒四射的機敏、純樸的天真,非常欣賞。她似乎渾身抖動了一下,口中又喃喃地說我言過其實了。不過,她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她兩手捂著臉,痛哭嚎啕起來了。……這時,我又忍不住了:我又跪在她面前,又開始吻她的腳,結果又是一場大發作,像星期二一樣。這是頭天晚上發生的事,可到第二天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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