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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Ⅰ 高傲的夢

  盧凱裡婭剛才宣佈,她不打算住在我這裡了,太太一下葬,她就走。我跪著禱告了五分鐘,而我還想禱告一小時呢,不過我老是想呀想呀,盡想一些痛苦的事,把腦袋都想痛了。幹嗎要禱告呢,只是一種罪過罷了!說也奇怪,我不想睡覺:通常在經受過分大的痛苦之後,在第一次強烈的精神爆炸以後,總是想睡覺的。據說,判處死刑的人在最後一夜睡得特別死。本來應該如此,這是合乎自然的,要不,他們就無力承受下去嘛……可我躺在沙發上,怎麼也睡不著……

  在她患病的六個星期中,我們——我、盧凱裡婭以及我從醫院裡雇來的一位受過訓練的助理護士,日夜守護著她。錢嘛,我並不吝惜,我甚至很想為她花錢。我請來了醫生什列德爾,每次出診付給他十個盧布。在她恢復知覺以後,我就不大露面了。不過,我幹嗎要說這些呢?她能夠下床以後,就經常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地坐在我房裡的一張特別的桌子旁,這張桌子也是我那個時候為她買下的……是的,我們完全不言不語,這是事實;也就是說我們後來開始說話了,但說的都是日常瑣事。當然,我是故意不說的,但是我清楚地發現,她似乎很高興不說一句多餘的話。我覺得這從她那一方面來說,是非常自然的:「她受到了太大的震動,失敗得太慘了,」我心中暗想,「一切都已完結,應該讓她忘記、習慣下來。」所以我們沉默不語,但是我每時每刻都在暗暗地為未來作準備,我認為她也是如此。對於我來說,最有興趣的是進行猜測:她現在關於她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還要說:啊,當然誰也不知道,在她害病期間,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為她呻吟歎息。但是我是為自己呻吟歎息的,甚至把痛苦壓在心底,瞞著盧凱裡婭。我無法想像,無法設想她不知道這一切就死去。我記得,當她脫離危險、健康得到恢復的時候,我很快就放下心來了。除此之外,我決定將·我·們·的·未·來儘量往久遠的時間推移,而暫時則維持現狀。是的,我當時有過一種特殊的奇怪感覺,我實在無法給它另外取個名字:我覺得取得了勝利,而對我來說僅僅意識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冬天。啊,我感到非常滿足,這整個冬天,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您會發現:在我的一生中,有一個可怕的外部情況,迄今為止,也就是直到我妻子發生慘禍為止,無時無刻不在壓迫著我。那就是我喪失面子、被趕出步兵團那件事。三言兩語說吧:那是我遭到的一次橫蠻無理的不公正的對待。的確,由於我生性不好與人相處,同事們都不喜歡我,也許大家覺得我的性格十分可笑。雖然往往有這樣的情況:您認為崇高的東西、隱秘的、值得您紀念的東西,不知為什麼卻使您的一夥同事覺得可笑。啊,對了,甚至在學校裡,我也從來不受喜愛。不論何時、何地,人們都不喜歡我。步兵團裡發生的事件,雖然是人們不喜歡我的結果,但無疑地帶有偶然的性質。我之所以提起這件事,是因為它比任何事都更加使人感到委曲,感到難以忍受,因為這種可能發生,也可能不發生的事件,居然毀了一個人的前程,其實這種不幸的情況,完全可以像過眼煙雲一樣,一掠而過的。對於一個有知有識的人來說,這是一種人格侮辱。情況是這樣的:

  有一次在劇院看戲,幕間休息時,我去小賣部。驃騎兵阿——夫突然走進來,當著所有在場的軍官和公眾的面,高聲地和另外兩名驃騎兵說話,說我們團的上尉別祖姆采夫剛才在走廊裡胡鬧,而且「好像是喝醉了」。談話沒有繼續下去,而且說法是錯誤的,因為別祖姆采夫上尉根本沒有喝醉,所謂胡鬧其實是子虛烏有。驃騎兵們開始談別的事情,此事到此應該算是了結了。但到了第二天,這則笑話就傳進了我們步兵團,於是我們團的人就說開了:當時我們團的人只有我一個人在小賣部,而且在驃騎兵阿——夫大膽議論別祖姆采夫上尉的時候,我沒有走過去,加以批評、制止,但是,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如果他對別祖姆采夫有仇,那麼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我又為什麼要牽扯進去呢?但軍官們卻開始認為,這不是他們兩人的私事,而是與整個步兵團有關,又因為我們團的軍官當中,只有我一個人在場,這就向在小賣部的所有軍官和公眾表明,我們團裡,有的軍官對於自己和團隊的名譽問題,並不關心。我不同意這樣的說法。有人給我指出:即便是現在仍然有辦法彌補,雖然為時晚了點,只要我形式上找阿——夫說明一下就行。我不願這樣做,一氣之下,高傲地拒絕了,並且立即就遞交了退伍報告,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我是高傲地離開的,然而精神上受到了挫傷。我的意志力和智慧都受到了打擊。恰巧就在這時我得知姐夫在莫斯科把我們小小的家產揮霍光了,其中包括我可憐的一部分,極小的一部分,於是我被弄得一文莫名,流落街頭。我本可以從私人企業中找一份工作,但我沒有這樣做:穿過金光閃閃的軍官制服以後,我是不能到鐵路上隨便找個什麼工作的。於是,羞愧就羞愧,可恥就可恥,墮落就墮落吧,而且越壞越好,這就是我的選擇。這樣過去了不堪回首的三年,甚至在維亞澤姆斯基大院裡也呆過。一年半以前,我的教母,一個有錢的老太婆突然在莫斯科去世,她在遺囑中給我留下三千盧布。我考慮以後,馬上決定我的命運。我決心開辦當鋪,不再向人請求施捨:先搞點錢,然後找個落腳的地方,遠遠地離開過去的回憶,開始新生活。這就是我的計劃。然而,黑暗的過去,我的名譽永遠遭到的損害,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我。但這時我結了婚。這到底是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但是我帶她進我的家門時就想,我帶回來的是一個朋友,我覺得我是太需要朋友了。同時,我清楚地看到,朋友是需要加以訓練、培養的,甚至需要戰而勝之。我能不能一下子向這個年僅十六歲但成見很深的姑娘說清楚什麼事情呢?比如,不借助那次偶然發生的可怕的手槍事件,我能不能說服她相信,我不是膽小鬼,步兵團對我的指控是不正確的呢?不過,手槍事件來得正是時候。經受了手槍事件的考驗之後,我說清了我全部陰暗的過去。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但她知道了,而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因為對我來說,她就是一切,就是我理想中我未來的全部希望所在!她是我為自己準備的唯一的人,別的人是不必要的——現在她全知道了;她至少知道了匆匆忙忙站到我的敵人方面是不公正的。這個想法使我感到非常高興。在她的心目中,我已經不是卑劣的小人,最多不過是個怪人罷了。但是現在,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我完全不喜歡這個想法了,因為怪並不是缺點,恰恰相反,有時它還能贏得女人的青睞。總而言之,我故意把問題的解決推遲:已經發生的事情足以使我平靜下來,而且裡面包含著太多的情景和材料供我幻想了。我是一個幻想者,我的缺點也正在這裡:我的材料已經足夠多了,至於她呢,我想還是讓她等一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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