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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七


  「我的好朋友,不管怎樣我還是想做一個紳士,而且希望人家也這樣看待我。」客人開始說,做出一副純粹食客式的、溫和而預先留有退路的自尊神氣。「我窮,但是……我不說我很誠實,但是……社會上普遍公認我是個墮落的天使,這已成為不言而喻的事了。說實話,我真想不到,我什麼時候曾經是個天使。即使曾經做過,也已經很久,不妨把它忘掉了。現在我只珍重一個體面人的名譽,湊湊合合地生活著,努力做個討人喜歡的人。我誠懇地愛別人,——唉,人家有許多話是糟蹋我的!我有時寄住在你們這裡,我的生活就過得仿佛實際了些,這是最使我喜歡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苦於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我愛你們地上的現實主義。你們這裡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全是定理,全是幾何學,可是我們卻全是些不定方程式!我在這裡走來走去,一味幻想。我愛幻想。而且在地上我變得迷信了,——請你不要笑我:我最喜歡迷信。我在這裡接受你們的一切習慣:我愛上商界澡堂,你想得到麼,愛和商人和神父們一塊兒洗蒸氣浴。我的幻想就是化身為一個七普特重的肥胖的商人太太,並且相信她所相信的一切,這幻想是能實現的,不過但願它能一勞永逸地徹底實現。我的理想就是走進教堂,誠心誠意地插上一支蠟燭,說實話真是這樣。那時候我受苦就到頭了。我也愛在你們那裡治病:春天天花流行時,我跑到育嬰堂去給自己種了牛痘,你要知道,那一天我是多麼心滿意得,因為我給斯拉夫兄弟會捐了十個盧布!……哦,你沒有在聽我說話。你知道,你今天樣子很不自在。」紳士沉默了一會。「我知道,你昨天到那位醫生那裡去過了,……你的健康怎樣。醫生說什麼?」

  「傻瓜!」伊凡喝道。

  「你真聰明。你又罵人了麼?我說這話,並不是表示同情你,只是隨便說說罷了。你盡可以不必回答。現在風濕病又流行了。……」

  「傻瓜。」伊凡又說了一句。

  「你淨說這些話!我去年得了一場風濕病,至今還心有餘悸哩。」

  「鬼也得風濕病麼?」

  「既然我有時化身為人,怎麼會沒有呢?我化了身,就得承受它的結果。撒旦說, sum et nihil humanumame a lie-numputo①。」

  「什麼?什麼?撒旦說,sum et nihilhum a num……,一個鬼能引用這話,倒真不算蠢!」

  「我很高興,我到底博得你的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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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諺語:我是人,關於人的一切我沒有不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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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話不是從我這裡學去的,」伊凡忽然停住,象驚呆了一般,「我的腦筋裡從來沒有想到這層,這真奇怪……」

  「C′est du nouveau,n′est ce pas?①這一次我要誠懇待人,我可以對你解釋一下。你好好聽著。在睡夢中,特別在發夢魘的時候,由於腸胃的失調或其他什麼原因,有時人會做極曲折離奇的夢,夢見那麼豐富多彩的現實情景,那麼重大的事件,甚至一連串的事件,而且編排成那麼巧妙的情節,有種種意想不到的細節,從你最高尚的行為表現一直到襯領上的最後一個紐子,我敢賭咒,這是連列夫·托爾斯泰也編不出來的。而且做這夢的有時並不是文學家,卻是最普通的人,官員,小品文作者,神父們。……這甚至完全成了一個謎:有一位大臣甚至親自對我承認,他的一切好見解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得到的。此刻也就是這樣。我雖然是你的幻覺。但是就象在發夢魘的時候一樣,我說的淨是些你腦子裡還沒有出現過的新奇的念頭,所以我並不是重複你的思想。我只是你的夢魘,並不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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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這很新鮮,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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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撒謊。你的目的就是讓我相信你是獨立存在的,並不是我的夢魘,可你現在又自己斷言你是個夢了。」

  「我的好朋友,我今天採取了一種特別的方法,我以後再對你解釋。慢著,我剛才說到什麼地方?是的,我當時著了涼,不過不是在你這裡,還在那邊……」

  「那邊是什麼地方?你說,你是不是要在我這兒呆很久,不準備走開麼?」伊凡幾乎絕望地喊了出來。

  他不再踱步,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兩手緊按著腦袋。他把濕手巾從自己頭上摘下,懊惱地把它扔在一邊:它顯然沒有什麼用處。

  「你的神經失常了。」紳士說,帶著隨隨便便、漫不經意,但卻十分親切的神色。「你甚至只因為我也會著涼而生我的氣,但實際上這次著涼是發生得極自然的。我當時忙著赴一個彼得堡的高級貴夫人的外交晚會,她正在籠絡那些大臣們。不用說,得穿晚禮服,白襯衫,戴手套等等,但我當時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為了到你們大地上來,還必須飛過一大段廣闊的空間,……自然這只是一會兒的事,但要知道光線從太陽射來也要走整整的八分鐘時間,你想想看,我要穿上晚禮服和敞口的背心。鬼靈是不會著涼的,但是在化了身以後,那就……一句話,我一時大意,就動了身,在遼闊的空間,在以太裡,在穹蒼上面的水中,非常冷,……那種冷簡直不能光叫做冷了,你想想看:竟到零下一百五十度!大家知道,鄉下姑娘有一種惡作劇: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下叫一個不知好歹的人舔斧子。舌頭一下子就凍住了,結果那上當的人被血淋淋地粘去了一層皮;但這還只是零下三十度,如果到零下一百五十度,我想只要把手指往斧子上面一放,那只手指就會沒有了,只要……那兒有斧子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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