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五四


  「這些錢你帶了走,拿了去吧。」斯麥爾佳科夫歎了一口氣。

  「自然我要帶走的!但是你既然為了它殺人,幹嗎要給我呢?」伊凡懷著絕大的驚異看著他。

  「我並不需要這個。」斯麥爾佳科夫用戰慄的聲音說,還搖了搖手。「我以前倒有一個念頭,就是帶著這些錢到莫斯科或者甚至到外國去謀生,確有過這樣的理想,特別是因為『什麼都可以做』那句話。這的確是您教我的,因為您當時對我說了許多這類的話:既然沒有永恆的上帝,就無所謂道德,也就根本不需要道德。這話您說得很對。我就是這樣看法的。」

  「你是靠自己的智慧理解到的麼?」伊凡做了一個強笑。

  「靠您的指導。」

  「現在你把錢交還,一定信仰上帝了吧?」

  「不,不信。斯麥爾佳科夫輕聲說。

  「那麼你為什麼還呢?」

  「算了,……不必提了!」斯麥爾佳科夫又揮了揮手。「您當時一直說,什麼都可以做,但是現在為什麼自己又這麼驚慌呢?甚至打算去自首,……不過這是不會有的事情!您不會去自首!」斯麥爾佳科夫又堅決而且確信地說。

  「你看著吧!」伊凡說。

  「不會有這事的。您很聰明。您愛錢,這是我知道的,您也愛榮譽,因為您很驕傲,您過分地愛女人的美貌,尤其愛平靜舒適地過生活,對任何人都不必低頭,——這一點最重要。您決不願在法庭上遭受這樣的恥辱,毀了您的一生。您最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在他的幾個孩子裡面您最象他,和他是一個心眼的。」

  「你不傻。」伊凡說,似乎吃了一驚,血湧到臉上來。「我以前以為你傻。你現在是極嚴肅的!」他說,似乎忽然用新的眼光瞧了斯麥爾佳科夫一眼。

  「您因為自高自大才以為我是愚蠢的。您把錢收下來吧。」伊凡拿起三疊鈔票全都塞進口袋,完全不用什麼東西包裹。

  「明天交到法庭上去。」他說。

  「誰也不會相信您,您現在有的是錢,從小匣裡拿了出來,就交上去了。」

  伊凡站起身來。

  「我對你再說一遍,我現在不殺死你,僅僅是因為明天我用得著你,你應該記住這層,不要忘記!」

  「那有什麼,您殺就是了。現在就殺。」斯麥爾佳科夫忽然古怪地說,用古怪的神氣看著伊凡。「您連這也不敢,」他說著,譏刺地笑了一笑,「您什麼也不敢做的,你這以前的勇士!」

  「明天見!」伊凡說,想動身走了。

  「您等一等,……再給我看一眼。」

  伊凡掏出鈔票來,給他看。斯麥爾佳科夫端詳了它十秒鐘。

  「嗯,你去吧。」他說著,揮了揮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忽然在他身後喊道。

  「你有什麼事?」伊凡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告別了吧。」

  「明天見!」伊凡又說了一聲,從木屋裡走了出來。暴風雪還在繼續猖獗。最初幾步他走得很猛,但是忽然似乎有點踉蹌起來。「這是身體疲乏的關係。」他心裡想,笑了笑。這時仿佛有一種快樂心情湧現在他的心頭。他自己感到無比堅定:近來把他折磨得異常痛苦的動搖心情已經結束!已經做出了決定,「再也不會變更的了,」他高興地想。就在這時他忽然絆在一個什麼東西上面,幾乎摔倒。他站住了,辨認出自己腳下橫著的就是被他摔倒的那個農民,他還是躺在原來的地方,人事不知,動也不動。雪落了他一臉。伊凡忽然抓住他,拖著他走。他看見右面小屋子裡有燈光,就走過去敲窗板。小屋的主人,一個小市民,應聲出來。他請他幫忙把農民抬到警察局去,答應給他三個盧布。小市民穿好衣服出來了。我不再詳細描寫伊凡·費多羅維奇怎樣達到目的,把農民安頓在警察局,還安排好馬上請醫生來給他瞧,而且又一點也不吝惜地花錢「打點」。我要說的是這件事情差不多花去了一小時的工夫。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感到很滿意。他頭腦裡漫不經心地想著,突然愉快地想到:「要是我沒有對明天的行動下了堅定的決心,我是決不會去耽擱整小時的工夫來照管這個農民的,一定會從他身邊走過,才不管他凍死不凍死哩。……不過話說回來, 我是多麼有力量觀察自己呀! 」他同時以更愉快的心情想道:「可他們還認為我發了瘋哩!」他走到自己家附近的時候,忽然站住,產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要不要現在就去見檢察官,告發一切?」接著又回身向門口走去,心裡決定:「明天一起解決吧!」他暗自低語說,奇怪的是所有的快樂,所有的自滿情緒一刹那間幾乎全都沒有了。他走進屋裡時,心裡忽然產生一種冰冷的感覺,似乎是回憶到,說得正確些,似乎是提醒他,在這屋裡有某種痛苦的、討厭的東西,現在正存在著,而且以前也存在過。他疲乏地倒在沙發上。老婦人送來茶炊,他沏了茶,但是沒有動一動;把老婦人打發走了,讓她明天再來。他坐在沙發上,感到頭昏腦脹。他覺得不舒服而且無力。他似乎要睡過去,但又馬上不安地站起身來,在屋裡踱步,以趕走睡魔。他有的時候感到自己正在陷入夢魘。但他最關心的卻不是生病;他又坐下來,不時向周圍環顧一下,似乎在察看什麼東西。這樣看了幾次。後來他的眼光聚精會神地落在一點上。伊凡笑了一笑,但是臉上卻佈滿了怒氣。他久久地坐在那裡,兩手緊緊地捧著腦袋,眼睛仍舊溜著原先的那一點,朝著靠在對面牆上的沙發斜看著。顯然好象那兒有什麼招他生氣,有什麼東西使他不安,折磨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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