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五二


  「假如沒有殺,我自然不敢取錢,那就什麼都白操心了。但也還有那樣一種估計,就是打得昏了過去,那樣的話,我也有機會把錢拿走,以後再報告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說,這是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在毆打了他以後,把錢偷走的。」「慢著,……我弄糊塗了。這麼說,到底還是德米特裡殺死的,你只是取了錢,對不對?」

  「不,不是他殺死的。我現在本來還可以對您說,他是兇手。……但是我不願意在您面前撒謊,因為……因為即使您果真一直不明白,並不是在我面前裝假,想把自己的明顯的罪行瞪著眼睛往我身上推,那也得由您對一切過錯負責,因為您心裡知道這次謀殺,並且交給我去幹,自己卻明明知道而仍舊離開了此地。所以我今天晚上要當面向您證明,您才是這個案子裡的唯一的元兇,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從犯,雖然是我殺死人的。您正是那個法律上的兇手!」

  「為什麼,為什麼我是兇手?唉,我的天呀!」伊凡終於忍不住,忘記把自己的一切放到最後再說的話。「還是指去契爾馬什涅的事麼?等一等,你說說,就算你把我到契爾馬什涅去的事看作表示同意,但你究竟又為什麼需要我的同意呢?這你現在怎麼解釋?」

  「我既然相信得了你的同意,我就知道您回來以後,對於丟失的這三千盧布,即使官廳方面為了什麼原因不懷疑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而懷疑我,或者疑惑我和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同謀,您也決不致叫嚷出來,相反地,是會替我向別人辯護的。……您在拿到遺產以後,會給我獎賞,一輩子會給我,因為您畢竟由於我才拿到遺產,如果一娶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您會落得一場空的。」

  「啊!您打算以後一輩子折磨我!」伊凡咬牙切齒地說。「假如我當時不離開,反而把你告發,可怎麼辦呢?」

  「當時您能告發什麼呢?說我嗾使您到契爾馬什涅去麼?那是廢話。再說在我們談話以後,您不是離開,就是留下。假使您留了下來,就什麼事也不會出,我就知道您不高興出這種事,我也就會乾脆什麼都不去做了。假使您離開,那就等於告訴我您決不敢向法院告發我,對於這三千盧布也會不予追究。而且您以後也根本不能來追究我,因為那樣的話,我會在法庭上全盤說出來,並不說我偷錢或殺人的事情,——這個我是不說的,——卻說您自己嗾使我偷錢,殺人,而我沒有答應。所以說,我當時需要您的同意,就是為了使您不能逼我,因為沒有證據在您手裡,而我卻永遠有法子逼您,因為我發現了您渴望父親去世,老實告訴您,社會上大家都會相信的,那樣您就一輩子沒臉見人。」

  「我有,我真是有這樣的渴望麼?」伊凡又咬起牙來。

  「您當然有的,而且您表示了同意,也就等於您當時默許了我去幹這件事。」斯麥爾佳科夫堅決地看了伊凡一眼。他的身體很衰弱,說得又輕又無力,但是有某種內在的,隱秘的東西在支持著他,他心裡顯然懷有著某種目的。伊凡預感到了這一點。

  「繼續說下去,」他對他說,「接著說那天夜裡的事情。」

  「往下有什麼可說的!我躺在那裡,聽見主人似乎喊了一聲。在這以前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已經忽然起床走了出去,他突然大喊一聲,以後就又一切靜寂,一片漆黑。我躺在那裡等候著,心跳得厲害,實在忍不住了。最後終於站起身來,走了出去,我看見他房間左面朝花園的窗戶開著,就又朝左拐了幾步,悄悄地聽他是不是還活著,我聽見主人踱來踱去,連連歎氣,這麼說是活著的。我心裡歎了一聲:『唉!』就走到窗前,向主人喊了一聲:『這是我呀。』他對我說:『來過了,來過了,又跑走了!』那就是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了。『他把格裡戈裡殺死了!』我低聲問:『在哪兒?』他也低聲回答:『在那邊角落裡。』我說:『您等一等。』我就跑到角落裡去尋找,就在牆邊碰到了那個躺著的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他躺在那裡,渾身是血,失去了知覺。這麼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的話是確實的,我腦子裡立刻閃過一個念頭,而且當時就決定,乾脆把這件事情了結了吧,因為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即使還活著,也失去了知覺,完全不會看見。只有一個危險,那就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突然醒過來。這一點我當時是感到的,但是那種渴望當時控制了我的全身,使我的呼吸都緊了。我又走到主人的窗前,說道:『她在這裡,她來了,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她要見您。』他象個孩子似的全身一哆嗦,說:『在哪兒?在哪兒?』一直在那裡喘氣,卻還不信。我說:『她就在那兒,您開門吧!』他從窗裡看了我一眼,半信半疑,還是不敢開門,我心想,他連我都怕了。說來可笑:我當時突然想到把表示格魯申卡來到的那種暗號,就當著他的面,在窗框上敲了起來;他對說話似乎還不大相信,但一聽到我敲出了暗號,卻立即跑出來開門。門開了,我剛要走進去,可是他站在那裡用身子擋住不放我進去。『她在哪兒?她在哪兒?』他不住哆嗦著,瞧著我。我心想:既然這樣怕我,事情可不妙!這時我甚至兩腿都有點發軟,生怕他不放我進屋,或者嚷了起來,或者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跑了來,或者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別的事情來。我現在已經不大記得,大概當時我站在那裡,臉色煞白。我對他低聲說:『她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您怎麼沒有看見?』他說:『你領她進來,你領她進來!』我說:『她怕,剛才的喊聲嚇壞了她,她躲到樹叢裡去了。您從書房裡叫她一聲就好了。』他跑到窗前,把一支蠟燭放在窗臺上,叫道:『格魯申卡!格魯申卡!你來了麼?』他叫時還不敢探身窗外,眼睛不敢離開我,他已嚇得心驚膽戰,因此對我也很害怕,不敢不留神提防著我。我走近窗前,自己把身子探了出去,說道:『那不是她麼,她在樹叢裡對您發笑哩,您看見沒有?』他忽然相信了,竟渾身哆嗦起來,他實在愛得她太厲害了。他當時也就把整個身子探出窗外。我立刻拿起那個鐵鎮紙,您記得不記得,這鎮紙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總有三磅重,我從身後用棱角對準他的腦袋就給了他一下。他甚至喊也沒有喊一聲。只是突然坐了下去,我又來一下,又來了第三下。在第三下上感到把他的腦殼砸破了。他忽然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臉上全是血。我檢查了一下:我身上沒有血,沒有濺上。我就把鎮紙擦乾淨,仍舊放在桌子上,走到神像那裡,從信封裡把錢掏出來,把信封扔在地板上,玫瑰色的綢帶也扔在旁邊。我走進園裡去,全身哆嗦著。一直走到有窟窿的萍果樹那裡,——那個樹窟窿您是知道的,我早就察看好了,在裡面早就預備下了舊布和紙張;把那筆款子用紙包好,然後再用布包上,深深地塞了進去。那筆錢就在那裡面整整放了兩個多星期,從醫院裡出來以後才去掏出來。我回到自己床上,躺了下去,擔心地尋思:『要是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真的死了,那事情一定會變得很糟,要是沒有死,蘇醒過來就好了,因為他可以做證人,證明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來過,那麼准是他殺了人,還搶了錢。』我當時感到疑惑不定,急不可耐,就呻吟起來,以便快點兒吵醒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後來她終於起了床,先跑到我這裡來,忽然發覺格裡戈裡·瓦西裡耶維奇不在那兒,就跑了出去,接著聽見她在花園裡喊了一聲。往下就鬧了一夜,我是完全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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