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三六


  「哥哥,我不能在這裡久留,」阿遼沙沉默了一會以後說,「明天對於你是一個可怕的、重大的日子:上帝的裁判臨到你頭上了,……可我真奇怪,你踱來踱去,不談正事,不知道說些什麼……」

  「你不必驚訝,」米卡急躁地打斷他的話說,「難道還叫我談那只臭狗,談那個兇手麼?你和我已經談得夠多了。我不願意再談論這臭人,臭麗薩維塔的兒子!上帝會殺死他的,你往後瞧吧!你別響!」

  他帶著激動的心情走到阿遼沙面前,忽然吻了他一下。他的眼睛閃著光。

  「拉基金不會懂得這個的,」他開始說,似乎興高采烈起來,「至於你,你卻全都明白。所以我渴望你來。你瞧,我早就想在這裡,在這剝落的牢牆裡面,對你傾吐許多話,但是卻還一直閉口沒談最主要的一件事:時間似乎還沒有到。現在總算等到了最後的時刻,好對你吐露我的心裡話了。兄弟,我在最近這兩個月裡感到自己身上產生了一個新人。一個新人在我身上復活了!他原來就藏在我的心裡,但是如果沒有這次這一聲晴天霹靂,他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真可怕!說到我今後會到礦山裡去用鐵錘挖二十年的礦,那有什麼,我並不怕這個,我現在害怕的是另一件事:我就怕那個復活的人又離開了我!就在那裡,礦山裡,地底下,自己的身邊,在同樣的囚犯和兇手的身上,也可以找到一顆人類的心,和它融合無間的。因為在那邊也可以生活,也可以愛和悲傷的!可以使囚犯身上僵化了的心復活起來,可以花費許多年的光陰來照顧他,最後終於從黑暗的深淵中培育出高尚的心靈,慈悲的胸懷,讓天使再生,使英雄復活!他們這類人很多,有成百上千,我們這些人都是對不起他們的!我在那樣一個時刻夢見了『娃娃』,『娃娃為什麼這樣窮?』那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在那樣一個時刻對我昭示的預言!我要為著『娃娃』而去流放。因為大家都應當為一切人承擔罪責。為一切的『娃娃』,因為既有小的孩子,也有大的孩子。大家全都是孩子。而我將要為大家而去,因為必須有人為大家而去。我沒有殺死父親,但是我應該去。我甘願接受!我是在這裡才想到了這一切的,……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裡。他們是很多的,那裡有成百上千這樣的人,在地底下,手持著鐵錘。是的,我們將身帶鎖鏈,沒有自由,但是那時,在我們巨大的憂傷中,我們將重新復活過來,體味到快樂,——沒有它,人不能生活下去,上帝也不能存在,因為它就是上帝給予的,這是他的特權,偉大的特權。……上帝啊,人應該在祈禱裡忘記自己!我到了地底下,如果沒有上帝,那怎麼能行呢?拉基金是在胡說八道。如果人們真要把上帝從地上趕走,那我們會在地底下迎接他!罪犯是少不了上帝的,甚至比非罪犯更少不了他!那時候,我們這些地底下的人將在地層裡對上帝唱悲哀的讚美詩,對給予快樂的上帝唱!上帝和他的快樂萬歲!我愛他!」

  米卡講完這一番古怪的話,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他的臉色蒼白,嘴唇顫抖,眼裡滾出淚水。

  「不,生命是無所不在的,生命在地底下也有!」他又開始說,「阿遼沙,你想像不出我現在是多麼想生活下去,就在這剝落的牢牆裡,我心中產生了對於生存和感覺的多麼強烈的渴望!拉基金不明白這個,他只想蓋房子和出租。但是我等候著你。痛苦算什麼?我不怕它,儘管它多得不計其數。以前我怕,現在我不怕。你知道,也許我在法庭上連問題都不願回答。——我覺得現在我身上力量多麼充沛,我可以克服一切,克服任何的悲哀,只要能隨時對自己說:『我存在著!』在千萬種苦難中——我存在著,儘管在苦刑下渾身抽搐——但我存在著!儘管坐在一根柱子頂上苦修,但是我存在著,我看得見太陽,即使看不見,也知道有它。知道有太陽——那就是整個的生命。阿遼沙,我的智慧天使,我真被各種各樣的哲學害苦了,真是見鬼!伊凡弟弟……」

  「伊凡哥哥怎麼樣?」阿遼沙連忙問,但是米卡沒有聽見。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裡。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裡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服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裡。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裡!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只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麼?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只是人們在那裡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裡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只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只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裡事情了結,作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裡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才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麼?」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裡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象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裡戈裡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裡戈裡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裡戈裡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裡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它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 自作自受。 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裡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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