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一四


  「克拉索特金!」有一個孩子首先瞥見柯裡亞走了進來,忽然喊了一聲。大家顯然頓時激動起來,孩子們讓開了路,分站在小床的兩頭,這樣就使伊留莎的全身突然呈現了出來。上尉急忙跑上前去迎接柯裡亞。

  「請進,請進,……真是貴客!」他含糊不清地對他喃喃說著。「伊留莎,克拉索特金先生看你來了。……」

  但是克拉索特金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馬上就顯出他是十分熟悉上流社會的禮節的。他立刻最先轉身面向坐在安樂椅上的上尉太太(她這時候正滿心不高興,嘮嘮叨叨地說男孩們遮住了伊留莎的床,以致她看不到那條新來的小狗),在她面前非常客氣地兩足一併,立正行禮,隨後轉向另一位女士尼娜,同樣有禮地朝她鞠了一躬,這種客氣的舉動給有病的太太留下了特別愉快的印象。

  「立刻可以看出,這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青年人,」她攤開兩手大聲說。「至於別的客人是一個騎著一個進來的。」

  「孩子他媽,什麼叫做一個騎著一個,這是什麼意思?」上尉嘟囔著,雖然口氣和藹,卻有點擔心她亂說。

  「就是騎著進來的。在過道裡一個人騎在另一個人的肩上,就這樣走進高貴的家庭裡來。這是什麼客人?」

  「誰?誰?孩子他媽,誰騎著進來的?誰呢?」

  「就是這個男孩,今天騎在那個男孩身上走進來的,還有這一個,騎在那一個……」

  但這時柯裡亞已經站在伊留莎的床旁。病人顯然臉色發白了。他在床上欠起身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柯裡亞。柯裡亞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過他以前的小朋友,現在來到他面前,一下子完全驚呆了:他簡直想像不到會看到這麼一張黃瘦的臉龐,在瘧疾般的高燒中變得這麼通紅而且似乎大得可怕的眼睛,這樣精瘦的小手。他又悲傷又詫異地注意到伊留莎是那麼深沉而急促地呼吸著,他的嘴唇是那麼乾枯。他向他跨近一步,伸出手來,幾乎完全張皇失措地說道:

  「怎麼樣,老頭兒,……你好麼?」

  但是他的聲音哽住了,實在再裝不出瀟灑自如的神氣,臉似乎忽然扭曲了,嘴唇也有點哆嗦起來。伊留莎滿臉病容地朝他微笑了一下,還沒有力氣說話。柯裡亞忽然舉起一隻手,不知怎地用手掌撫摸起伊留莎的頭髮來。

  「不——要——緊的!」他對他輕聲說,也許是鼓勵他,也許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說這話。雙方又沉默了一會兒。

  「怎麼,你有了一隻新的小狗麼?」柯裡亞忽然用毫不經意的口氣問。

  「是——的!」伊留莎拖長聲調輕得象耳語似的回答,喘著氣。

  「黑鼻子,一定厲害,得用鏈子拴著。」柯裡亞一本正經鄭重地說,似乎當前唯一的大事就是這條小狗和它的黑鼻子了。但其實主要的是他還在那裡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感,不要象「小孩子」般地哭出來,卻還始終有點克制不住。「長大以後,必須用鎖鏈拴結實,這我是知道的。」

  「它會長得很大!」那群小孩中的一個喊著。

  「獒犬自然是大的,有這樣大,象一頭小牛。」突然好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象小牛,象真正的小牛,」上尉連忙湊上來說,「我特意找的這種狗,最厲害的,它的父母也是極大極厲害的,離地有這麼高。……您請坐下來,就坐在伊留莎小床上,或者坐在長凳上也好。請坐,請坐,貴客,盼您好久了。……同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一塊兒來的麼?」

  克拉索特金坐在床上,伊留莎的腳邊。他也許在路上就預備好怎樣瀟灑自如地開始談話,但是現在卻連話頭都想不起來了。

  「不……我是帶著彼列茲汪一塊兒來的。……現在我有一隻狗,名叫彼列茲汪。一個斯拉夫的名字。它在外面等著,……我一打口哨,它就會飛跑進來。我也有狗,」他忽然朝伊留莎說,「老頭兒,你記得茹奇卡麼?」他突然把這問題向他提了出來。

  伊留莎的臉扭曲了。他帶著痛苦不堪的神色看了柯裡亞一眼。站在門邊的阿遼沙皺緊眉頭,偷偷地對柯裡亞搖頭,叫他不要提起茹奇卡,但是柯裡亞沒看見,也許是故意不看見。

  「茹奇卡……在哪兒?」伊留莎用嘶啞的嗓音問。

  「老弟,你的茹奇卡——已經完了!您的茹奇卡早完蛋了!」

  伊留莎不作聲了,但又定睛望了柯裡亞一眼。阿遼沙遇到柯裡亞的目光,又盡力對他搖頭,但是他又移開眼睛,裝作仍然沒有注意。

  「跑到什麼地方,就完蛋了。吃了這樣一頓好東西還能不完麼?」柯裡亞毫不容情地說著,自己不知為什麼也仿佛有點呼吸緊迫起來。「但是我有彼列茲汪。……斯拉夫的名字。……我給你送來了。……」

  「我不要!」伊留莎忽然說。

  「不,不,你要的,你一定要看一看。……你會感到有趣的。我特地領來,……也是毛茸茸的,和那條狗一樣。……夫人,您允許叫進我的狗來麼?」他突然朝斯涅吉遼夫太太說,露出一種完全不可理解的激動神色。

  「不要,不要!」伊留莎聲音悽楚地叫道。他的眼睛裡顯出了責備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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