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一一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想找到茹奇卡,我都聽說了。」柯裡亞神秘地笑了一笑。「您聽著,卡拉馬佐夫,我要把一切情況對您說說明白,我主要是為這事而來的,也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叫您出來,在走進去以前,預先對您說明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他興奮地開始說。「您知道,卡拉馬佐夫,伊留莎在春天進了預備班。大家都知道,我們學校的預備班淨是些小孩子們。他們立刻欺侮起伊留莎來。我比他高兩班,所以自然只站在旁邊遠遠地看著他們。我看出,這孩子很小很弱,但卻決不肯服輸,甚至還敢同他們打架,氣昂昂地,小眼珠冒著火。我喜歡人們這樣。但是他們卻為了這個更加欺侮他。主要的是因為他穿的大衣很壞,褲子短得吊起著,皮靴上全裂了口。他們就因為這個侮辱他。這是我最不喜歡的,於是立刻出頭幫他忙,好好教訓了他們一頓。我雖然揍他們,但是他們崇拜我,您知道不知道,卡拉馬佐夫?」柯裡亞帶著炫耀的神氣誇口說。「我一向是愛小孩的。眼下我家裡就有兩隻小『家雀』騎在我的脖子上,甚至今天還耽誤了我許多時候。就這樣,伊留莎後來就歸我保護,沒人再打他了。我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小孩,這一點我可以對您說,他是驕傲的,但是結果竟象奴隸般對我忠心,執行我的一切命令,象服從上帝似的聽從我的話,還模仿起我來。在課間休息時立刻來找我,我同他一塊兒走來走去。星期日也是這樣。我們的中學裡每逢有年紀大的學生同小孩要好的時候,大家會加以嘲笑,但這是偏見。我高興這樣做,管它幹嗎,不對麼?我教他讀書,啟發他的腦筋,——請問:既然我喜歡他,為什麼我不能教導他呢?卡拉馬佐夫,您不是也同這些小傢伙們很要好麼?那就是說您想感化少年,教導他們,作些對他們有幫助的事情,對不對?說實話,我聽到您有這樣一種性格,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不過還是講正事吧:我看出這孩子身上越來越滋長出一種溫情脈脈、多愁善感的脾氣,可是您知道,我卻跟那種牛犢般的溫柔勁勢不兩立,從我生下來就是這樣。此外還有矛盾:他很驕傲,卻奴隸般對我忠誠,但儘管奴隸般忠誠,卻忽然會瞪起眼睛,甚至不願贊成我的話,爭論不休,火冒三丈。我有時說出各種想法,他並不是不贊成,看得出,他是對我本身反抗,因為我用冷淡對待他的溫柔。為了鍛煉他,他越溫柔,我越冷淡,故意這樣做,這是我的信念。我的用意是要訓練他的性格,弄得堅強一些,把他培養成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您大概一聽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的。突然間,我看出他一連三天心裡苦惱,怏怏不樂,但已經不是為了渴望溫柔,而是為了另外的什麼更高、更強烈的東西。我心想,出了什麼悲劇吧?我竭力盤問他,才知道其中的原因:他不知怎麼和當時還活著的已故令尊大人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認識了,那傢伙給這傻子出了一個壞主意,一個野蠻的主意,卑鄙的主意,——就是拿一塊軟心的麵包,裡面插上一個大頭針,扔給看家狗吃,而且要扔給那餓得連嚼也不嚼就吞下去的狗吃,以後看它會怎麼樣。他們當時預備好了這麼一塊東西,就扔給了現在大家都在議論的那只長毛狗茹奇卡吃。它是一家院裡的看院狗,那一家根本沒人喂它,它只好整天迎風嗥叫。(您喜歡聽這種愚蠢的狗叫麼,卡拉馬佐夫?我簡直受不了。)它當時跑過來,一口吞了下去,就身子打轉,狂叫起來,接著就拼命地跑了,一邊跑,一邊叫,從此就失蹤了。——這是伊留莎親自對我講的。他一面對我坦白, 一面不停地哭著, 擁抱我,全身哆嗦著反復地說著這樣一句話:『一邊跑,一邊叫,一邊跑,一邊叫。』那種景象真把他嚇壞了。我看出,他的良心受了譴責。我把這事看得很嚴重。尤其是因為為了以前的種種事情我早就想教訓教訓他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耍了個狡猾的手腕,假裝比實際更加生氣似的。我說:『你做了一樁下流事,你是個壞蛋,我自然不會給你說出去,但是我要暫時同你斷絕關係。等我好好考慮過後,再叫斯穆羅夫(就是今天同我一塊兒來的那個孩子,他永遠是對我十分忠實的)來通知你,是繼續同你做朋友呢,還是永遠拋棄你,把你當作混蛋看待。』這使他十分震驚。說實話,我當時就感到也許對他太嚴厲了,但是有什麼辦法,當時我是這樣想的。過了一天,我派斯穆羅夫轉告他,我以後跟他『不再說話』,我們這裡兩個同學絕交的時候,總是這樣說的。實際上我心裡只是想用這個來考驗他幾天,等看到他懺悔了,再向他伸出手去。這是我打好了的主意。但是結果您猜怎麼著:他聽到斯穆羅夫的話,忽然瞪起眼睛,嚷道:『請你轉告克拉索特金,我現在要把帶針的麵包扔給所有的狗吃,所有的,所有的!』我心想:『居然犯起性子來了,應該想法清除它。』我就對他表示徹底的輕蔑,每逢碰見的時候不是扭身不理,就是嘲諷地冷笑。不久忽然又發生了他父親的那件事,就是那個『樹皮擦子』,您記得麼?您要知道,他就這樣已經眼看要大發脾氣了,因為孩子們看見我和他絕交,就攻擊他,『樹皮擦子呀,樹皮擦子呀』地直逗他。這樣他們之間不久就開了仗,我對這事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有一次大概被揍得很厲害。有一回,大家剛下課出來,他在院子裡一個人向大家撲去,我恰巧站在十步以外看著他。我可以賭咒,我不記得我當時笑過他,正相反,我當時十分、十分地可憐他起來,眼看再過一會兒就要跑過去幫他的忙了,這時他突然遇到我的眼光,我不知道他究竟產生了什麼錯覺,但是他竟摸出一把鉛筆刀朝我撲來,一刀戳在我的大腿上,就戳在這兒,右腿上。我動也不動,說實話,我有時是很勇敢的,卡拉馬佐夫,我只是露出輕蔑的神色,眼光中似乎在對他說:『為了報答我對你的友誼,你還要再戳一下麼?我可以使你滿足。』但是他並沒紮第二下,他受不住,自己害怕了,把刀子扔掉,哭出聲來,跑了。我自然沒去告發他,叫大家也不要作聲,免得傳到學校當局那裡,甚至對母親也在傷好以後才說出來,再說那傷也算不了什麼,只擦破了一點皮。以後我聽說就在那一天,他亂扔石塊,還把您的手指咬傷了。但是您要明白,他當時是處在一種什麼境況啊!有什麼辦法,我做了極愚蠢的事:他有病的時候,我沒有前去饒恕他,——就是說,去和他和解,現在真感到後悔。但是我另有目的。這件事整個前前後後就是這樣,……只不過我的行為大概很愚蠢。……」

  「啊,真可惜,」阿遼沙激動地喊道,「我以前不知道您同他有這種關係,要不然我早就會到您那裡去,求您同我一起去看他。您相信不相信,他在病中,發燒說胡話的時候還老念叨您的名字。我竟不知道他這樣重視您的友誼。難道說,難道說,您竟沒有找到茹奇卡麼?他的父親和所有的孩子找遍了全城。您相信不相信,他生病的時候有三次當我的面含著眼淚對他父親反復地說:『爸爸,我生病是因為我弄死了茹奇卡,這是上帝懲罰我。』無論如何也扭轉不了這個念頭!假如現在能把這只茹奇卡找到,給他看一看,它並沒有死,還活著,大概他會高興得復活過來的。我們大家都對您抱著希望哩。」

  「請問:你們為什麼希望我能找到茹奇卡,為什麼偏偏我能找到呢?」柯裡亞問,露出非常好奇的樣子,「為什麼你們偏偏指望我,而不指望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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