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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一分鐘,諸位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只要一分鐘;我到她那裡去一趟。……」

  「對不起!這時候無論如何不成!」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甚至發出尖叫,也跳起身來。胸前掛銅號牌的人抱住了米卡,但他自己已經又坐到椅子上去了。……

  「諸位,真可惜!我只想到她那裡去一小會兒,……想告訴她,整夜刺痛我的心的那個血洗淨了,消失了,我現在已經不是殺人的兇手了!諸位,要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啊!」他突然環顧著大家,用歡欣而崇敬的口氣說。「哦,多謝你們,諸位!你們一下子使我再生,使我又重新復活了!……這個老人,諸位,在我還只有三歲,被大家遺棄的時候,他是親手抱大我,在水盆裡給我洗澡的,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麼說,您……」預審推事開始說。

  「勞駕,諸位,再等一分鐘,」米卡又打斷了他的話,把兩肘支在桌上,用手捂住臉,「讓我稍為定一下心,讓我喘一口氣,諸位。這一切對我的震動太大了,太大了,人總不是鼓皮呀,諸位!」

  「您再喝一點水,……」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喃喃地說。

  米卡把手從臉上移開,大笑了起來。他雙目炯炯有神,仿佛一刹那間整個神氣都完全變了樣。他的語氣也不同了。現在坐在這裡的又是和所有這些人,所有這些他以前的朋友平等的人了,就好象昨天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以前他們大家聚在某個交際場所一樣。不過,我們應該順便提一下,米卡在剛到此地時曾在警察局長家中受到熱誠的接待,但是後來,特別是最近一個月以來,米卡不大上他家去了,而警察局長每遇到他,例如在街上碰見的時候,也總是皺緊眉頭,只是顧全禮貌才向他答禮,這一點米卡是看得很清楚的。他同檢察官關係更加疏遠,不過對檢察官那位有點神經質的、富於幻想的夫人,他有時卻常極恭敬地前去拜訪,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麼要上她那裡去,而她也總是和藹地接待他,不知為什麼,直到最近還仍舊對他十分關心。他和預審推事還沒有攀交,但是遇見過他,甚至同他說過兩次話,兩次都是談女人。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我看您是位極高明的預審推事,」米卡忽然快樂地笑著說,「但是我現在自己來幫您的忙。哦,諸位,我真是死而復生了,……所以你們不要責備我這樣隨便,這樣直率地對你們說話。而且老實對你們說,我有點醉了。我好象有幸……曾經有幸高興地見到過您,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在舍親米烏索夫家裡。……諸位,諸位,我並不想自居平等地位,我也明白我在你們面前現在是什麼人。在我身上有……如果格裡戈裡對我提出了指控的話,……那麼我的身上就有——哦,當然就有了嚴重的嫌疑!這真可怕,真是可怕,我是明白這個的!但是諸位,我還是願意就談正事,而且我們馬上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因為,你們聽著,聽著,諸位!既然我知道我沒有犯罪,那當然一下子就可以了結這件事了!對不對?對不對?」

  米卡急促而神經質地,滔滔不絕地說著,似乎真把聽話的人都看成是他的極要好的朋友了。

  「這麼說,眼前我們就這樣記錄下來:您絕對否認加在您身上的罪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加重語氣地說,接著就轉過身去對書記輕聲說明應該記錄什麼話。

  「記錄?您打算把這些話記錄下來?好吧,記錄吧。我同意,完全同意,諸位。……不過你們瞧,……等一等,等一等,你們這樣記吧:『在胡作非為方面他是有罪的,在嚴重毆打可憐的老人方面他是有罪的。』此外在自己的內心裡,在心靈深處是有罪的,——但是這就不必寫了,」他突然轉身對書記說,「這完全是我的私生活問題,諸位,這與你們毫無關係,——我是說,這類心靈深處的問題……但是殺死老父親一層——沒有罪!這是荒唐的想法!完全是荒唐的想法!……我可以向你們證明,你們立刻就會相信的。你們會笑,諸位,你們自己都會對你們的懷疑哈哈大笑!……」

  「您平靜一點,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預審推事提醒他,顯然想用冷靜的態度懾服這個瘋子。「在繼續審訊以前,如果您願意回答的話,我很希望聽到您自己證實下面這樣一件事實,那就是您好象並不愛已故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經常不斷同他發生爭吵。……至少在這裡,一刻鐘以前,您好象就曾經說過甚至想殺他。您喊著說:『沒有殺,但想過要殺死他!』」

  「我說過這句話麼?唉,也許是這樣,諸位!是的,不幸的是我曾想要殺死他,許多次想過要殺死他,……不幸得很,不幸得很!」

  「您想過。您能不能解釋一下,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您對然的父親抱著這樣切身的仇恨呢?」

  「有什麼可解釋的呢,諸位!」米卡陰鬱地聳了聳肩,低下頭去。「我並不掩飾我的感情,全城都知道這個,——酒店裡的人全都知道。新近在修道院裡,在佐西馬長老的修道院裡還公開說過。……當天晚上就打了父親,幾乎把他打死,並且起誓說一定要再來殺死他,當著證人的面這樣說的。……哦,證人有成百上千!整個月都在叫嚷,大家都是證人!……事實是明擺著的,事實會說話,會自己叫嚷出來, 但——情感, 諸位,情感是另外一回事。你們瞧,諸位,」米卡皺著眉說,「我以為關於感情你們沒有訊問我的權利,你們固然是執行職務,我明白這個情況,但這是我的事情,我私人的內心的事情,不過……既然我過去就沒有隱瞞我的感情……比方說,在酒店裡對大家,對每一個人都說過,所以……所以現在我也不再把它當作什麼秘密。你們瞧,諸位,我也明白在這種情形之下,在我身上有嚴重的嫌疑:我對大家說,我要殺死他,正好他被殺死了,那還不是我麼?哈,哈!我可以諒解你們的,諸位,我完全諒解你們。我連自己都驚愕到極點,不是我,那麼究竟是誰殺死的呢?這不是實話麼?不是我,那是誰?誰?諸位,」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想知道,我甚至要求你們告訴我:他在哪裡被殺死的?他怎樣被殺,用什麼兇器?告訴我吧。」他急促地問著,目光來回地望著檢察官和預審推事。

  「我們發現他仰面朝天地躺在他書房的地板上,腦袋被砸破了。」檢察官說。

  「這真是可怕,諸位!」米卡突然哆嗦了一下,把肘頭支在桌上,右手捂住臉。

  「我們繼續談下去。」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接口說,「那麼說,究竟是什麼使您產生仇恨感情的呢?您好象公開說過是吃醋的感情?」

  「是的,醋意,但不單是醋意。」

  「銀錢上的爭執?」

  「是的,也為了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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