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三九


  「親愛的,我也被邀請,我也被再三邀請來了,」他頭上響起了一個輕柔的聲音,「你為什麼躲在這裡,別人都看不見你,……你也到我們這裡來吧。」

  這是他的聲音,佐西馬長老的聲音。……明明是他在那裡呼喚,還能不是他麼?長老用手扶起阿遼沙。阿遼沙站了起來。

  「我們在那裡很快樂,」乾癟瘦小的老人繼續說,「我們在喝新的酒,新的、巨大的歡樂之酒,你看,有多少客人?那邊是新郎、新娘,那邊是明智的管筵席的,在嘗著新的酒,你為什麼對我感到詫異?我舍了一棵蔥,所以我也在這裡。這裡有許多人每人只舍了一棵蔥,只有一棵小蔥。……我們的事業是什麼?你,我的文靜、溫順的孩子,你今天也給了一個饑渴的女人一棵小蔥。開始吧,親愛的,開始做你的事業吧,溫順的孩子!……你看見我們的太陽,你看見他了麼?」

  「我怕……我不敢看……」阿遼沙喃喃地說。

  「你不要怕他。他的莊嚴顯得可怕,他的崇高使人畏懼,然而他懷有無限的慈悲。由於愛,他顯出和我們一樣的形象,同我們一起快樂,為了使客人們不致掃興,他把水化成美酒,等待新的客人,不住地召喚新的客人,而且在永恆地召喚。你瞧,又取來了新酒,取來了杯碗。……」

  阿遼沙感到心裡火熱,感到似乎突然有某種情感激動得使他的心裡發痛,歡欣的眼淚從他的心靈湧出。……他伸出雙手,喊了一聲,醒了。……

  還是棺材,敞開的窗,輕輕的、莊嚴而清晰的讀聖經的聲音。但是阿遼沙已經不去聽讀些什麼了。說來奇怪,他是跪著睡熟的,現在卻竟站立著。他忽然猛地離開原地,迅速而堅決地三腳兩步,一直走到棺材旁邊。肩頭甚至碰了佩西神父一下,也沒有理會。佩西神父的眼睛離開了書本,抬起來對他看了一下,但是立刻又移開了,知道這青年人的心裡發生了什麼怪事情。阿遼沙朝棺材看了半分鐘光景,朝那個渾身蓋得嚴嚴地一動不動挺臥在棺材裡的死者看著,——他的胸前放著聖像,頭上戴著有一個八角形十字架的修士帽。他剛剛還聽見過他的聲音,這聲音還一直在他的耳邊縈繞著。他又傾聽了一會,還在等著聽見說話的聲音,……但突然間,他猛地轉過身子,從修道室走了出去。

  他在門廊上也沒有停步,就迅速地走下了臺階。他那充滿喜悅的心靈渴求著自由、空曠和廣闊。天空佈滿寂靜地閃爍著光芒的繁星,寬闊而望不到邊地罩在他的頭上。從天頂到地平線,還不很清晰的銀河幻成兩道。清新而萬籟俱靜的黑夜覆蓋在大地上,教堂的白色尖塔和金黃色圓頂在青玉色的夜空中閃光。屋旁花壇裡美麗的秋花沉睡著等待天明。大地的寂靜似乎和天上的寂靜互相融合,地上的秘密同群星的秘密彼此相通。……阿遼沙站在那裡,看著,忽然直挺挺地僕倒在地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擁抱大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他這樣抑止不住地想吻它,吻個遍,他帶著哭聲吻著,流下許多眼淚,而且瘋狂地發誓要愛它,永遠地愛它。「向大地灑下你快樂的淚,並且愛你的眼淚……」這句話在他的心靈裡迴響。他哭什麼呢?哦,他是在歡樂中哭泣,甚至就為了在無邊的天空中向他閃耀光芒的繁星而哭,而且「對自己的瘋狂並不害羞」。

  所有從上帝的大千世界裡來的一切線索仿佛全在他的心靈裡匯合在一起,這心靈為「與另一個世界相溝通」而戰慄不已。他渴望著寬恕一切人,寬恕一切,並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一切人,為世上的萬事萬物請求寬恕,而「別人也同樣會為我請求寬恕的」,——他的心靈裡又迴響起了這句話。他時時刻刻明顯而具體地感到有某種堅定的、無可搖撼的東西,就象穹蒼一般深深印入了他的心靈。似乎有某種思想主宰了他的頭腦,——而且將會終身地、永生永世地主宰著。他倒地時是軟弱的少年,站起來時卻成了一生堅定的戰士,在這歡欣的時刻裡,他忽然意識到而且感覺到了這一點。阿遼沙以後一輩子永遠、永遠也不能忘卻這個時刻。「有什麼人在這時候走進我的心靈裡去了。」他以後常常堅信不疑地這樣說。……

  三天以後,他離開了修道院,以便履行去世的長老命令他「到塵世上去生活」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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