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可怕的一節,」他說,「沒什麼可說的,您真算挑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別了,我也許今後不會再來,……我們在天堂相見吧。這樣說來,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裡』了,原來這十四年就是這麼回事。明天我就請求這只手放了我。……」

  我想擁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臉抽搐得那麼厲害,看著都叫人難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這人就要去幹出什麼事來呀!」我當時跪倒在神像面前,為他向聖母哭泣,向救苦救難的聖母哭泣。我含淚跪著祈禱,足足有半個鐘頭,這時已經是深夜,大約十二點鐘光景。門忽然開了,我一看,他重又進來。我驚訝起來。

  「您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我……」他說,「我大概忘了什麼,……好象是手帕。……也許什麼也沒有忘,您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請你也坐下。」他說。我坐下。坐了兩分鐘,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抱我,吻我。……

  「你要記住,」他說,「我第二次怎樣到你這裡來的。喂,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初次用「你」字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幾天一直沒有出過門,所以一點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每年這一天他家裡有許多賓客,全城都聚集到那裡。這一次也是賓客滿堂。就這樣,吃過飯以後他走到屋子中央,手裡拿著一張紙——給上級長官的正式呈文。因為既然他的上級長官全在那裡,所以他就當場對全體賓客朗讀了那張呈文,裡面把他的犯罪的情節詳細寫了下來:「我要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怪那樣逐出人群,因為上帝降臨到了我的身上,」

  他結束這紙呈文時說,「我甘願受苦!」他當時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犯罪的東西拿出來全擺在桌子上:他為了脫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從她脖頸上摘下來,上面嵌著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還有一本日記,兩封信:未婚夫寫給她告訴他自己快要回來的信,和她的覆信,——她剛開始寫,還沒有寫完,放在桌上預備第二天再寄的。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麼?他為什麼把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們作為罪證加以銷毀?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十分驚訝,而且害怕,誰也不願意相信,雖然大家帶著異常的好奇聽完了一切,但卻都把他當作病人說的胡話,而且幾天以後大家都斷然肯定這不幸的人是發了瘋。上級和法院方面不能不偵查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雖然物件和信劄大有考慮的餘地,但仍然認為,即使證件是確實的,也不能單單根據這些證件決定提出控訴。

  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麼就是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她親自給他,或者托他代為保存的。其實我聽說經過被害人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那些東西確屬￿她,並無疑問。但這件案子卻仍舊註定是永遠得不到澄清的了。過了五天以後,大家得知這個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憂。他得了什麼病,——我說不清,聽說是心律失調,但後來又聽說,由於他的夫人堅持,幾位醫生會診了他的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是確有瘋狂的徵兆。雖然大家紛紛跑來向我探聽,我一點也沒有敢洩露,但當我想要見見他的時候,卻很長時期遭到別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這是您把他弄得情緒失常的,」

  她對我說,「他以前已經十分陰鬱,最近一年來大家全看出他特別煩躁不安,還常有奇怪的舉動,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給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傳道的結果,他整整有一個月沒有離開您左右。」真沒辦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擊我,責備我:「這全是您弄出來的。」——他們說。我沉默不響,心裡卻很喜歡,因為看出其中顯然反映了上帝對那反抗自身、懲罰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於說他發了瘋,我是決不能相信的。後來他們總算允許我去見他了,因為他自己堅決要求見我,以便和我作別。我一走進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幾天,連還能活幾個鐘頭也屈指可數了。他很衰弱,臉色焦黃,手哆嗦著,呼吸困難,但是神態既和藹又快樂。

  「做到了,」他對我說,「我早就渴望見到你。你為什麼不來?」

  我沒有對他說人家不許我見他。

  「上帝憐憫我,召喚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快樂和平靜。我剛剛履行了應做的事,心靈裡就立刻出現了天堂。我現在已經敢去愛我的孩子們,吻他們了。他們不相信我,誰也不肯相信,無論是妻子和我的審判官都不相信。孩子們也永遠不會相信。我看出這裡面有上帝賜給我的孩子們的恩惠。我死後,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是沒有污點的。現在我已經預感到上帝,心象在天堂上似的快樂,……我盡了我的義務。……」

  他說不出話來了,喘著氣,熱烈地握我的手,一團火似的望著我。我們談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斷進來張望。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悄悄對我談了要說的話:

  「你記不記得,我在半夜裡,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還囑咐你記住,有沒有?你知道我是幹什麼去的?我是去殺死你的!」

  我打了個哆嗦。

  「我那時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裡,在街上徘徊著,心裡充滿了矛盾鬥爭。突然我對你憎恨起來,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現在是唯一縛住我手腳的人,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懲罰,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我並不是怕你告發,——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產生過,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麼見他的面呢?』即使你遠在天涯,只要還活在世上,那麼每當我一想到你還活著,知道這一切,並且在那裡譴責我,也總是會感到無法忍受的。我恨你,好象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

  我當時回到你那裡去,心裡記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來,還請你坐下,暗自尋思了整整一分鐘。假如我殺死了你,即使我不宣佈以前的罪行,就為這次的謀殺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在那個時候也不願意想這點。我只是一味恨你,為了種種原因拼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靈裡的魔鬼。但是告訴你吧,你還從來沒有那麼近地面臨過死亡的威脅。」

  一星期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說充滿了感情。大家痛惜著說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盡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殯葬他以後都對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過有幾個人,起初是少數,以後越來越多,開始相信他的供詞是實在的,就又開始紛紛來拜訪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快樂的心情仔細打聽,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不久就完全離開了這個城市,五個月以後終於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條堅定和莊嚴的道路,衷心祝福著那只無形的手給我明白指出了這條光明大道。而這位受了許多苦難的上帝的奴僕米哈伊爾,也從此每天在我的禱詞裡被我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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