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一一


  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麼回事,我的心靈裡怎麼好象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象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

  我站在那裡,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僕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是的,我配得上麼?」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麼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裡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麼——」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麼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麼?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

  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裡,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麼啦?……叫我怎麼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裡,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裡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麼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裡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他放了一槍,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

  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裡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象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麼?」

  「但是在決鬥場上決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致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麼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麼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傢伙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裡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地甜蜜,那樣地年輕,心裡是那樣地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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