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八五


  我說:『孩子,我們將來怎麼動身,』我想把他引到昨天的談話上去。他默不作聲。只覺得他的手指在我的手裡哆嗦。我心想,壞了,又有新的情況了。我們走到那塊石頭那裡,象現在這樣,我坐在石頭上。天上放起許多風箏來,發出嗡嗡和劈劈啪啪的聲音,看得見有三十個風箏。現在是風箏季節。我說:『伊留莎,我們也該把去年的風箏放出去了。我來修理一下,你把它藏到哪兒了?』我的孩子一聲不響,側轉身朝著我,眼睛看著旁邊。當時風夾著沙子呼呼地響了起來。……他忽然一下撲到我的身上,兩手摟著我的頸子,緊緊地抱住了我。您知道,凡是平素沉默和驕傲的孩子,自己會長時間勉強憋住眼淚,在碰到特別傷心的事情時,才會一下子忍不住爆發出來,那時候眼淚不但流出來,還會象泉水似的滾滾直湧。當時他的滾滾熱淚一下子把我的臉全弄濕了。他號啕痛哭得象抽瘋似的,全身哆嗦,緊緊地抱住我,我坐在石頭上面。

  他嚷道:『爸爸,爸爸,親愛的爸爸,他真是侮辱你呀!』我也哭了起來,兩人坐在那裡,擁抱著,全身顫抖。他喊著:『爸爸,爸爸!』我喊著他:『伊留莎,伊留莎!』當時沒有人看見我們,只有上帝一個人看見,也許會給我記載在履歷表上。請您向令兄道謝,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不過,我不能為了使您滿意,打我的孩子!』

  他說到最後又帶上了剛才那種惡毒和瘋狂的口氣。不過阿遼沙還是感到這人已經信任他,如果換個別人,這人決不至於同他這樣「談話」,也不會把剛才告訴他的一番話說出來。這使阿遼沙受到鼓勵,他的心靈由於流淚而顫抖起來。

  「唉,我真想和令郎和解一下!」他大聲說,「如果你能夠安排……」

  「當然可以,」上尉喃喃地說。

  「但是現在還先談不上這個,完全談不上這個,」阿遼沙接著說,「您聽著!我有一件別人托我的事,我的這位家兄德米特裡還侮辱了他的未婚妻,一位高貴的女郎,您一定聽說過她。我可以告訴您她受辱的事,我甚至必須這樣做,因為她一知道您受了氣,一打聽出您的不幸的情況,就委託我……剛剛委託我……立刻把她補助你的一點小意思送給您,……但這只是她的一點意思,並不是德米特裡——那個把她也拋棄了的人的,完全不是的,而且也不是我的,不是他自己的弟弟的,不是任何人的,而是她的,只是她一個人的!她懇求您接受她的幫助,……你們兩位受了同一個人的侮辱。……她只有在從他那面受了和您所受同樣的侮辱——同樣厲害的侮辱的時候,才想到了您!這等於是姊妹幫弟兄的忙。……她正是委託我勸你接受她的這兩百個盧布,象接受一個姊妹所給的那樣。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情,決不會發生任何不公正的謠言的。……這是二百盧布,我發誓,你應該收下來,不然的話……不然的話,世界上就真的只能互相都是仇人了!但是世界上還是應該有兄弟的。……您有著高尚的心靈,……您應該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的!……」

  接著阿遼沙遞給他兩張花花綠綠的一百盧布一張的新鈔票。他們兩人當時正站在圍牆附近的大石頭旁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鈔票似乎對上尉產生了可怕的影響:他哆嗦了一下,起初似乎單單是出於驚詫:他從沒有料想到會有這種事情,他決沒有指望會有這樣的結局。有人會給他幫助,而且還是這樣大的數目,這是他甚至做夢也想像不到的。他接過鈔票,一下子幾乎連話都答不上來,有一種全新的表情在他的臉上閃過。

  「這是給我的,給我的,這是多少錢,二百盧布!老天爺!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這麼些錢了,——老天爺!而且說是姊妹送的,……真的麼?這是真的麼?」

  「我向您起誓,我對您所說的全是真話!」阿遼沙說。上尉臉紅了。

  「您聽著,我的寶貝,您聽著,假如我收下來,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在您眼裡看來,我不會,我不會成為下流胚麼?不,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聽著,聽著,」他急忙說,不斷地用兩隻手碰碰阿遼沙,「你勸我收下,因為是『姊妹』送來的,但是在我收下的時候,您內心裡不會暗地輕視我麼?」

  「啊,不,不!我用我的得救向您起誓:決不會!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只有我們:我,您,她,此外還有一位太太,她的知己朋友……」

  「什麼太太!喂,您聽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到了眼前這樣的時刻,您該仔細聽聽我的話了,因為您甚至根本想像不到,現在這二百盧布對我具有什麼樣的意義。」這個可憐的人繼續說著,漸漸地顯出了一種雜亂無章,近乎狂野的興奮心情。他似乎弄昏了頭,說話忙忙亂亂,好象怕有人不讓他說完話似的。「除了這是乾乾淨淨地得來的,一個這樣神聖可敬的『姊妹』送來的以外,您知道麼,我現在還可以用這筆錢來醫治老伴和我那駝背的天使般的女兒尼娜了!赫爾岑斯圖勃醫生曾出於他的好心來過一趟,他整整地診察了她們倆一個小時,說:『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本城藥房裡能買到的礦泉水(他給她開了方子)還是一定會對她的身體有好處,此外,也給她開了方子,用藥水泡腳。可礦泉水的價錢是三十戈比一瓶,也許要喝四十瓶。所以我只好拿了藥方,放在神像下面的架子上,就讓它那麼放著。他讓尼娜用一種藥水洗澡,化在熱水裡洗,還要每天早晚兩次。但是在我們府上,既沒有僕役,也沒有人幫忙,既沒有澡盆,也沒有熱水,叫我們怎麼去進行這樣的治療呢?尼娜全身患風濕痛,我還沒有對您說過,夜裡整個右半邊身子發痛,難受極了,但是您信不信,為了不使我們著急,她竟硬挺著,不發出呻吟,怕驚醒了我們。我們平時有什麼就吃什麼,能弄到點什麼就吃點什麼,她永遠取最後的一塊,只該扔給狗吃的那一塊;意思是說:『我連這一塊都不配吃,我是剝奪了你們的口糧,我是你們的累贅。』這就是她那天使般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話。我們侍候她,她覺得難過:『我是不配的,不配的,我是沒有價值的廢人,毫無一點用處。』她有什麼不配的,她用那種天使般的溫順態度替我們向上帝祈禱,沒有她,沒有她的平靜的話語,我們家將成為地獄,她甚至能使瓦爾瓦拉的性子也變柔和一些。至於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也是不應該責備的。她也是天使,也是受氣的人。她夏天到我們這裡來,身上帶了十六個盧布,是教書掙來,攢著做路費,預備在九月裡,就是現在,用這錢到彼得堡去的。我們把她的這一點錢也拿來維持了生活,現在她沒有錢回去了,您看弄成了這個樣子。而且現在也不能回去了,因為她象服苦役般地在替我們幹活,我們象給弩馬硬駕上轅似的使用著她,她侍候大家,修補,洗涮,擦地板,扶媽媽睡到床上去,而媽媽又是任性的,媽媽是好流淚的,媽媽是瘋狂的!……現在呢,我就可以用這二百盧布雇一個女僕了,您明白不明白,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可以著手給親愛的人治病,可以打發女學生到彼得堡去,買點牛肉,改換改換飲食。老天爺,這真是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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