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八四


  「是的,很厲害。他很生氣。他因為我姓卡拉馬佐夫,所以替您報仇,我現在明白了。可是您沒看見他是怎樣跟那些同學們互相扔石子的!那真危險,他們會把他打死的,他們是孩子,不懂事,石子飛過來,會把腦袋打破的。」

  「實際已經打中了,雖不是腦袋上,卻也是胸脯上,在心口上方,今天被石頭打的,一片青紫,回家後就哭泣,呻吟,跟著就病倒了。」

  「您知道,是他首先攻擊他們大家的,他仇恨他們,他們說他剛才用鉛筆刀紮了一個叫克拉索特金的孩子的腰部。……」

  「我也聽說了,這很危險,克拉索特金的父親是此地的官員,也許還會惹出麻煩來哩。……」

  「我勸您,」阿遼沙熱心地繼續說,「暫時完全不要讓他上學去,等他冷靜一些,……他的怒氣平息了再說。……」

  「怒氣!」上尉接著他的話頭說,「的確是怒氣。一個這樣的小東西身上,竟有那麼大的怒氣。這裡面有許多情況您還不知道呢。讓我來專門講一講這段故事。那是在發生了這件事情以後,小學校裡的學生們都開始逗他,叫其他樹皮擦子來。學校裡的小孩們是沒有同情心的人,單個分開,是天使,到了一起,尤其在學校裡,他們就常常變得毫無同情心了。他們開始逗他,逗得伊留莎發起性子來。換了一個平常的男孩,一個軟弱的兒子,——是會低聲下氣,為自己的父親而感到抬不起頭來的,但是這個孩子卻為了父親,一個人起來反對大家。為了父親,還為了真理和公道。在他吻令兄的手,對他說:『饒了爸爸吧,饒了爸爸吧』的時候,他當時心裡是什麼樣的滋味,那只有上帝知道,還有我知道。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是你們的,是我們的,那些被人輕視但卻心胸高尚的窮人家孩子,還在九歲的時候就知道了世界上的真理。有錢人的孩子哪裡談得到:他們一輩子也不會領悟得那樣深。而我的伊留莎,就在廣場上的那個時候,吻他的手的時候,就在那個時候就透徹地瞭解了真理。這真理一進入他的心裡,就永遠把他壓扁了。」

  上尉激烈而又仿佛發狂了似的說著,用右拳猛擊左掌,似乎想生動地表現「真理」是怎樣壓扁伊留莎的。「就在那天他發了寒熱,說了一夜胡話。白天一整天也不大同我說話,甚至完全默不作聲,只是我發覺他從角落裡不時地看我,後來卻越來越經常地轉過身去對著窗,好象在溫習功課,但是我看出他的腦子裡並沒在想功課。第二天我借酒澆愁,我這作孽的人,醉得百事不知。老伴也開始哭個不停,——我是很愛她的,所以更愁得把最後一文錢也拿去喝了酒。先生,您不要看不起我:在俄國喝醉的人是最善良的。我們這裡最善良的人也就喝酒喝得最凶。我躺在那裡,不狠記得伊留莎在那天的情形,就是那天,學校裡的男孩們從早晨起來取笑他,對他叫嚷說:『樹皮擦子,人家揪住你父親的樹皮擦子把他從酒店里拉出來,你還在旁邊跟著跑,請求饒恕。』第三天,他又從學校回來,我一看,——他面無人色,臉色灰白。我問,你怎麼啦?他不作聲。在我府上是沒法談話的,因為媽媽和女兒們會立刻參加進來,況且姑娘們已經全都知道,甚至在當天就知道了。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已經開始嘮叨了:『小丑,傻子,您還能做出有理性的事來麼?』我說:『正是那樣,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我們還能做出什麼有理性的事來麼?』我就這樣把這事敷衍過去了。到晚上,我領著男孩出去玩。你要知道,我同他每天傍晚總要出去散步,就是順著我同您現在走的這條路,從我們的家門口到那塊大石頭為止,那塊大石頭不就在籬笆旁邊象孤兒似的躺著麼?從那裡起就是本市的牧場:又空曠又美麗的地方。我同伊留莎走著,他的手照例握在我的手裡。他的手很小,指頭是細細的,冰涼的,——他的胸部有毛病。他說:『爸爸,爸爸!』我問他:『什麼事情?』

  我看到他的小眼睛冒著火,『爸爸,他那天那麼對待你,爸爸!』我說:『有什麼法子呢,伊留莎?』『你不要跟他甘休,爸爸,不要跟他甘休。小學生們說:他為這事給了你十個盧布。』我說:『沒有,伊留莎,我現在是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他一文錢的。』他全身顫抖,兩隻小手抓住我的手,又吻起來。他說:『爸爸,爸爸,你叫他出來決鬥,學校裡大家恥笑我,說你膽小,不敢叫他出來決鬥,還收了他十個盧布。』我說:『伊留莎,我不能叫他出來決鬥。』當時我便簡單地把剛才對你講的那些話全說給他聽。他聽完了我的話,說道:『爸爸,爸爸,一定不要和他甘休:我長大了,就自己叫他出來決鬥,殺死他!』他那小眼睛冒出火花,燃燒著。不管怎樣,我既然是父親,就應該對他說老實話。我說:『殺人是有罪的,就是決鬥也一樣。』

  他說:『爸爸,爸爸,等我長大的時候,我要用劍打掉他手裡的劍,沖上去,把他摔倒在地上,拿劍在他頭上比劃著,對他說:我本可以馬上殺死你,但是現在饒了你,去你的吧。』您瞧,您瞧,先生,在這兩天中他那小腦袋裡發生了什麼樣的念頭,他日思夜想的正是用劍復仇的事,也許夜裡說的夢話也是講這件事。不過他一副狼狽樣子從學校裡回來的情形,前天我才完全知道。您說得很對,我再也不叫他到那個學校裡去了。我一得知他一個人反對全班同學,主動向人家挑戰,首先發怒,滿肚子火氣,——我當時就很替他擔心。我們又出去散步。他問:『爸爸,是不是有錢的人比世界上別的人都更有力量麼,爸爸?』我說:『是的,伊留莎,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富人更有力量的了。』他說:『爸爸,我會發財的,我去當軍官,打敗所有的敵人,沙皇會給我獎賞,我回家來,那時候就誰也不敢惹我們了。……』以後沉默了一會,他的嘴唇還是哆嗦著,說道:『爸爸,我們的城市真不好,爸爸!』

  我說:『是的,伊留莎,我們的城市是不大好。』他說:『爸爸,我們搬到另一個城市裡去,好的城市裡去,到人家不知道我們的地方。』我說:『我們要搬的,伊留莎,我們要搬的,——只是要等我攢一些錢下來。』我很高興得了一個使他擺脫那些陰暗心事的機會。我開始和他一塊兒幻想,我們將怎樣自己買一匹馬,一輛車,搬到另一個城裡去。我們讓媽媽、姐姐們坐在車裡,讓她們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的,我們兩人在旁邊走,『偶然讓你坐上去歇歇腿,我在旁邊走』,因為我們必須珍惜我們的馬,不能大家全坐上去。我們就這樣出門上路。他對這個非常著迷,主要的是因為可以有自己的馬,自己可以上去騎。大家全知道,俄國孩子生下來就是愛馬的。我們談了很長時間;謝天謝地,我心想,我把他的心事引開,使他安靜下來了。這是前天晚上的事,昨天晚上就又出現了新的情況。早晨他又上學去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陰沉,陰沉極了。傍晚我拉住他的小手,領他出去散步。他沉默著,一言不發。當時起了一點微風,太陽隱沒了,露出秋天的景象,天色已黑。我們走著,兩個人心裡都很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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