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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第六節 農舍裡的折磨

  他心裡真的有十分苦惱的事情,這是他以前很少感到的。他冒冒失失跳出來,「做了蠢事」,而且不是在別的問題,偏偏是在關於愛情的問題上!「可我在這類問題上懂得什麼?在這類事情上我能弄得清什麼?」他漲紅著臉,幾百次在自己心裡反復地說,「唉,羞愧倒不算什麼,那只是我應得的懲罰,最壞的是現在無疑地將因為我而造成新的不幸。……長老是打發我來給大家調解,使大家團結的。這樣能使他們團結麼?」想到這裡他又忽然記起自己是怎樣想要「聯結人們的手」的,這時他又感到羞愧極了。「雖然我做這一切都是出於誠意,但是以後還是應該更聰明些,」他忽然下了結論,對於這結論甚至一點不覺得可笑。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委託的事情得到湖濱路去辦,德米特裡哥哥就住在離湖濱路不遠的胡同裡,恰巧是順路。阿遼沙決定在到上尉家去以前,無論如何先上他那裡去一下,雖然預感到他將見不到他。他疑心德米特裡現在也許會故意竭力躲開他,——但是不管怎麼樣,他必須找到他。時間十分緊迫;對於快將圓寂的長老的掛念,他從離開修道院的時候起,一分、一秒鐘也沒有放下過。

  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托他辦的事情裡隱約出現了一個他自己也十分關心的情況: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提起有一個很小的男孩,小學生,上尉的兒子,跟在父親身邊邊跑邊哭,——阿遼沙當時就閃過了一個念頭,猜想這男孩大概就是那個小學生,剛才在阿遼沙問他什麼事情得罪過他的時候,竟咬了他的手指頭。現在阿遼沙幾乎完全確信是他了,雖然自己還不知道為了什麼。就這樣,他借著沉浸於其它的念頭來排遣心事,並且決心不去「思考」剛才他闖下的「禍事」,不用悔恨來折磨自己,一心辦實際事情,至於那件事,就聽其自然吧。想到這裡,他又振作起精神來了。他拐到胡同裡去找德米特裡哥哥的時候,感到餓了,就順便從口袋裡掏出從父親那裡取來的麵包,一路吃著。這使他增添了力量。

  德米特裡不在家。那所小屋子的房東——一個老木匠,他年老的妻子和他的兒子,甚至帶著懷疑的神色瞧著阿遼沙。「已經有三天沒有在這裡住宿,也許出門去了。」老人對阿遼沙的再三追問這樣回答。阿遼沙明白,他是接受囑咐這樣回答的。他問:「他是不是在格魯申卡家,或者又藏在弗馬那裡了?」(阿遼沙故意挑明瞭說,)幾個房主人甚至驚懼地看著他。「這麼說他們還愛他,他們在為他出力,」阿遼沙心想,「這是很好的。」

  他終於在湖濱路找到了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房子。這是一所舊得東倒西歪的小屋,臨街只有三個窗子,院子極髒,院子中間孤零零地站著一頭母牛。從院裡走進門是穿堂,穿堂的左首住著老房東太太和她的女兒——也是個老太婆,兩個人好象都是聾子。他反復問了幾遍上尉家住在哪裡。其中一個女人終於明白問的是房客,這才伸出手指朝穿堂的那一面一點,指了指一間整潔的農舍式屋子的門。上尉的住宅的確只是一間普通的農舍。阿遼沙的手抓住鐵門閂,正預備開門,忽然察覺門裡邊特別寂靜,感到很驚奇。不過他聽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說過,退伍上尉是有家眷的人,他想:「不是他們全都睡了,就是他們或許聽見我來了,正等著我開門進去;最好我先敲一下門。」他敲了一下。聽到了答應,但卻不是馬上就應的。而是也許足足過了有十秒鐘。

  「誰呀?」有人用特別生氣的聲音大聲喊道。

  於是阿遼沙開了門,跨進門檻。他來到了一間農舍裡,這農舍雖相當寬敞,卻被人和一切家用的器具擠得滿滿的。左邊有一個俄國式大爐子。從爐子到左邊的窗戶那裡橫過整個屋子系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破爛衣服。靠左右兩邊牆各放有一張床,上面蒙著毯子。左邊那張床上摞著四個花布枕頭搭成的小山,一個比一個小。右面那張床上只看見一個很小的枕頭。屋子沖門的正上方有一小塊地方用布幔或被單攔著,布幔也是搭在一根橫過屋子系著的繩子上面。可以看到在這布幔後面也搭著一張鋪,是用長凳和椅子支起來的。一張簡陋的,農民用的木方桌被從屋子正上方推到了靠近中間窗戶的地方。三個窗戶,每個有四塊烏黑發黴的小塊綠玻璃,都關得嚴嚴實實,因此屋裡十分悶熱,也顯得陰暗無光。桌上放著一個鍋,裡面盛著吃剩下來的煎雞蛋,還有一片咬過的麵包,此外還放著一個小瓶,瓶底裡剩下了一點點燒酒。左面床旁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穿著花布衣裳,模樣很象個上等女人。她的臉又瘦又黃,兩頰深陷,使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出她的病態。但是最使阿遼沙驚訝的是這個可憐的太太的眼神,——一種滿含疑問而又傲慢得可怕的眼神。當她自己還沒有開口,阿遼沙正在向男主人說明來意的時候,她一直帶著傲慢和疑問的神情,一雙栗色的大眼睛不住輪流看著兩個說話的人。在這位太太身旁靠近左邊窗戶站著一位面貌長得很不好看的年輕女人,頭髮稀疏,栗色,衣服著得很差,卻還整潔。她厭惡地望著走進來的阿遼沙。右邊床旁還坐著一位女性。那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也是年輕的姑娘,有二十歲模樣,駝背,瘸腿,據以後別人對阿遼沙說,是雙足癱瘓。她的拐杖放在附近床和牆中間的角落裡。這個可憐的女郎那對十分美麗而善良的眼睛帶著一種安靜而溫順的神情瞧著阿遼沙。一位四十五歲的男人坐在桌旁,正在吃完剩下的煎雞蛋。他身材不高,體格孱弱,骨瘦如柴,淺栗色頭髮,長滿稀疏的栗色鬍鬚,很象一團亂糟糟的樹皮擦子(阿遼沙後來想起,不知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團鬍子,腦子裡就馬上閃現出這個比喻,尤其是「樹皮擦子」這個詞)。大概就是這位先生從門裡喊的「誰呀!」——因為此外屋裡沒有別的男人。但是當阿遼沙走進來的時候,他仿佛從桌旁的板凳上一下跳了起來,趕忙用一塊有破洞的飯巾擦著嘴,跑到阿遼沙身旁。

  「修士替修道院化緣來了,真找准了地方!」就在同時那個站在左邊角落裡的姑娘大聲開了口。

  但是朝阿遼沙跑來的那位先生一下子轉過身向著她,用激動而有點不連貫的聲音反駁她說:

  「不,瓦爾瓦拉·尼古拉耶芙娜,不是這麼回事,您沒有猜到!還是讓我來請問一聲,」他忽然又轉過身來向著阿遼沙,

  「什麼事勞您來親自拜訪……這個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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