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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是的,我是混蛋,毫無疑問是混蛋,」他忽然用陰沉的聲音說,「不管哭不哭,總是一個混蛋!你可以轉告她,我接受這個稱呼,如果這能使她解恨的話。夠了,再見吧,有什麼可談的?沒有快樂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願意再跟你相見,除非到某一個最後的時刻。別了,阿曆克賽!」他緊緊握了握阿遼沙的手,還是低垂著眼皮,頭也不抬,仿佛一下掙脫開一般,大踏步向城裡走去了。阿遼沙目送著他,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突然永遠離開了。

  「等等,阿曆克賽,還要坦白一點,只對你一個人說!」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忽然又回過頭來。「你看我,仔細看我:你瞧,這裡,這裡,這裡還正在孕育著一件可怕的不名譽的事情。」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一面說著「這裡,這裡」,一面用拳頭捶著胸脯,神情很奇特,好象這不名譽的事情就潛藏在他的胸脯裡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許在口袋裡,或是密縫後掛在脖子上。「你已經知道我:我是壞蛋,公認的壞蛋!但是你要知道,無論我從前、現在或將來做過什麼事,它和現在,和眼前這一刻藏在我胸頭的這件不名譽的事比起來,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簡直無法相比的。這件事就藏在這裡,這裡,它正在醞釀實現,而我本來是完全可以停止這事的進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實行,你要記住這一點!但是我告訴你,我一定要實行它,決不停止。我剛才對你什麼都講了,卻沒有講這件事,因為連我也沒有那麼厚的臉皮說出它來!我還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譽,但我不停止,我要實行卑劣的計劃,你可以預先做我的證人,證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對你說過這事!毀滅和黑暗!用不著再解釋,到那時候你自會知道。惡臭的胡同和女魔!別了。不必為我祈禱,我不配,也完全用不著,完全用不著,……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遼沙也朝著修道院走去:「我怎麼會,怎麼會再見不到他了?他說的是什麼話?」他覺得奇怪極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尋找他,專門尋找他。他說的是什麼話!……」

  他繞過修道院,穿過松樹林,一直走進庵舍。雖然這時已到了不放人進門的時候, 可是人家還是給他開了門。 當他走進長老的修道室的時候,他的心戰慄了:「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走出去?為什麼長老要打發他進入『人世』?這兒一片靜寂,這兒是神聖的地方,而那裡——卻擾攘不安,那裡是一片黑暗,會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誤入歧途。……」

  見習修士波爾菲裡正在修道室裡,還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時就來打聽一下佐西馬長老的健康。阿遼沙驚恐地聽到長老的病況愈來愈惡化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們的談話今天也不能舉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課以後,臨睡以前,修道院的全體修士都聚到長老的修道室裡,每人朗聲向他懺悔今天自己的過失,罪孽的幻想,念頭,一切誘感,甚至相互間的口角,如果有這類事發生了的話。有的人竟跪下來懺悔。長老加以寬赦,調解,訓示,判處悔罪,給予祝福,然後讓他們回去。反對長老制的人們所不滿意的也就是修士間的「懺悔」,說這是對作為一種聖禮的懺悔的褻瀆,幾乎犯了瀆聖罪,實際這完全是兩回事。他們甚至向教區主管方面提出,說這樣的懺悔不但不能達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確實會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誘中去。他們說修士中有許多人覺得到長老那裡去是樁苦事,只是因為大家都去,不願意使人家認為他們驕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強去的。有人說,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間去懺悔的時候,彼此事先約定:「我說我早晨對你發過脾氣,你就給我證實,」這是為了有話可說,為了能敷衍了事。阿遼沙知道,有時確曾發生過這類事情。他也知道修士裡有人還最恨按照慣例,甚至隱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須先送到長老那裡去,由他拆開來先看。自然,原來設想,這一切都應該自由、熱誠而真摯地進行,以求達到自願地服從和拯救性地施行訓誡的目的,然而實際上發生的情況卻是,有時非但弄得很不誠懇,相反地,只顯得做作和虛假。但是修士中輩分老的和有經驗的一些人堅持自己的主見,認為凡是誠懇地走進這牆裡來修行的,這類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們得救,給予他們極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為苦,產生埋怨,那麼反正他們就好象已經不是修士了,本來就不應當來進修道院,這類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間。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裡,即使在教堂裡,也是無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該對它們縱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淨要睡覺,」佩西神父為阿遼沙祝福以後,輕聲告訴他,「很難叫醒他。不過也用不著去叫醒了。剛才醒過五分鐘,請求向修士們轉致祝福;請他們為他作晚禱。還打算明早受一次聖秘禮。又想起了你,阿曆克賽,問你出去了沒有,我們回答他說在城裡。『我就是祝福他要他這樣的;他的位置是在那裡,目前還不是在這裡。』——這就是他提到你時所說的話。他想到你時總是流露著愛和關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麼?不過他為什麼決定你暫時應該到塵世裡去呢?他一定對於你的命運預見到了什麼!你要明白,阿曆克賽,即使你真回到塵世去,那也應當把它作為是去修長老指定給你的功課,而並不是去投身於空虛的浪遊,不是去追求塵世的享樂。……」

  佩西神父出去了。長老即將逝世一點,對於阿遼沙來說是毫無疑義的,雖然他也許還能活上一兩天。阿遼沙堅定而且熱烈地決定,雖然他曾答應和父親,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等人會面,明天也決計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長老身旁,直到他去世為止。他的心中充滿了熱烈的愛,他痛心地責備自己,竟會在城裡有一個短暫的時間完全忘記了那個被自己遺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個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愛的人。他走進長老的臥室,跪下來,向睡著的人叩頭。長老靜靜地,動也不動地睡著,輕微地呼吸著,均勻而且幾乎覺不出來。他的臉是安靜的。

  阿遼沙回到另一間屋子,——就是長老早晨接見賓客的那間,——脫下皮靴,幾乎和衣躺在堅硬狹窄的皮沙發上,——長久以來他就每夜經常睡在這裡,只加上一個枕頭。剛才他的父親叫嚷著提到過的褥子,他早已忘記了鋪墊。他只脫下修士袍,蓋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臨睡之前,他急忙跪下來,祈禱了很長時間。他在熱烈的禱詞中,不求上帝為他消釋他的不安,只求給他那種欣悅的感動心情,以前,在他讚頌過上帝以後(這是他臨睡前禱詞照例的內容),時常有這樣的心情降到他心靈裡來。降臨他身上的這種快樂心情引他進入輕鬆安靜的夢鄉。今天也正在這樣祈禱的時候,他偶然間忽然在衣袋裡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女僕在中途追上來轉交給他的。他感到有點困惑不安,但仍舊念完了禱詞。 接著在遲疑了一會兒以後, 便打開了信封。裡面有一封短信,署名「麗薩」,——這就是早上當著長老那樣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個年輕的女兒。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她寫道,「我瞞著一切人,也瞞著媽媽給您寫信,我知道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對您說出我心裡產生的一切話,我就活不下去,這些話除去你我兩人以外,事先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樣對您說出我十分渴想要對您說的話呢?據說,紙張不會臉紅,告訴您,這是不對的,紙張也臉紅得和我現在一樣。親愛的阿遼沙,我愛您,從兒童時代起就愛,從莫斯科起,那時您還完全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我終身愛您。我的心選中了您,我願意和您結合,白頭到老,同生共死。自然先決條件是您必須脫離修道院。關於年齡一層,我們可以等待法律允許的時候。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恢復健康,可以走路,跳舞。這是用不著多說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讀了這封信以後,會對我怎麼想?我愛笑,好淘氣,我剛才惹您生氣,但是我對您說實話,我在執筆以前,曾向聖母像禱告,現在還在禱告,幾乎哭泣。

  「我的秘密現在掌握在您的手裡了,明天您來時我不知道怎樣看您。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假使我象剛才那樣,看到您的臉時,又象傻瓜一樣按捺不住,大笑起來,那可怎麼辦呢?您一定會認為我是好取笑的壞女人,不再相信我這封信。因此我懇求您,親愛的,如果您對我有一點同情,在您明天走進來的時候,不要過於正面看我的眼睛,因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時候,我一定會忽然大笑起來,何況您又穿著這種長袍。……現在,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就全身發冷,所以您走進來的時候,暫時請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親或窗外。……

  「我居然給您寫了情書,我的天,我做出了什麼事情!阿遼沙,請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壞的事,使您生氣,那麼請您饒恕我。現在,我的也許會永遠使我失去了名譽的秘密交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見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見時刻。麗薩。

  「又及。阿遼沙,請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來!麗薩。」阿遼沙不勝驚奇地讀完這封信,讀了兩遍,想了想,忽然輕聲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個哆嗦,在他看來這笑聲是有罪的。但是過了一會,他又那樣輕聲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裝進信封,畫了十字,躺下來。他的心靈的紛擾忽然過去了。「上帝,願你寬恕這些人,保佑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們,給他們以指引。你掌握著道路:指給他們道路使他們得救吧。你就是愛。你給一切人送來歡樂!」阿遼沙喃喃地說,畫著十字,漸漸沉入了靜謐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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