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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二部

  第一卷 折磨

  第一節 費拉龐特神父

  阿遼沙在清早天還沒亮時被叫醒了。長老醒來,感到很軟弱,卻仍想離開床坐到靠椅上去。他神志極清;臉色雖然非常憔悴,卻是清朗的,幾乎是快樂的,眼神也是愉快、和藹而懇切的。他對阿遼沙說:「也許我活不過今天了。」後來他想懺悔,並且立刻行受聖餐禮。他象往常一樣向佩西神父作了懺悔。在完成這兩種聖禮以後,就開始行臨終塗油禮。司祭們到齊了,修道室漸漸聚滿了在隱修庵裡修行的修士們。這時天已大亮。修道院裡的人也陸續來了。儀式結束後,長老想和大家告別,——同他們親吻。因為修道室裡擠不下,先來的人陸續出去,好讓別的人進來。阿遼沙站在長老旁邊,長老這時又在靠椅上坐好了。他盡力所能及地說話,講道,他的嗓音雖然很低,但還十分堅定。「我給你們講道講了多少年,也就是出聲說了多少年的話,好象已經養成了動輒就說話,一說話就給你們講道的習慣,現在弄得沉默對我來說倒比講話似乎還要更難些,即使是現在,親愛的神父們和修士們,在我身體非常衰弱的時候也是這樣。」他說著笑話,親切地環視著聚在他身旁的人們。阿遼沙後來記住了一些他當時所說的話。但儘管說得很清晰,嗓音也相當堅定,他的話卻很不連貫。他講了許多事情,似乎想在臨死以前,把一生中沒有全說出來的一切一下子傾吐出來,再說一次,並且不單單是為了說教,而且仿佛是渴望無一例外地跟一切人分享自己內心的喜悅和歡欣,在自己一生中再一次吐露自己的胸臆。……

  「你們應該彼此相愛,神父們,」長老教誨說(據阿遼沙後來所能回憶起來的),「愛上帝的人民。我們並不因為自己來到了這裡,關在這個院子裡,因此就比俗世的人們神聖些,正相反,凡是來到這裡的人,正因為他來到這裡,就已經自己意識到他比所有俗世的人們,比地上的一切人都壞些,……一個修士以後住在這個院子裡越久,就應該越加深切地意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根本沒有必要到這裡來。只有當他意識到他不但比一切俗世的人壞,而且應該在世界上的一切人面前為人類的一切罪惡——不管是全體的或是個人的罪惡負責,那時我們才算達到了隱修的目的。因為你們要知道,親愛的,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對世上一切人和一切事物負責,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這不但是因為大家都參與了整個世界的罪惡,也是因為個人本來就應當為世上的一切人和每一個人負責。這種認識不只是修道的人,而且也是世上一切人生活道路的終極目標。因為修士並不是特殊的人,而不過是世上一切人都應該做的那種人。惟有到了那個時候,我們的心才得到了感動,滋生了廣博無垠、充塞天地、不知饜足的愛。那時候你們每個人就會有力量用愛獲得全世界,用淚洗淨全世界的罪惡。……你們每人應該省察自己的心,不斷自行懺悔。不要怕自己的罪惡,即使已經覺察了以後也不要怕,只要有悔悟心就行,但是不應該和上帝講條件。我再說一遍,你們不應該驕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驕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驕傲。不要憎恨排斥你、侮辱你、責駡你、誹謗你的人。不要憎恨無神派、教唆壞事的人和唯物論者,——不但對他們中善良的人,甚至對其中的惡人也不要恨,因為即使在他們裡面,也有許多的好人,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你們要在祈禱中這樣提到他們:主,救一切無人替他們祈禱的人吧,甚至也救救那些不願向你祈禱的人們。而且還應該馬上補充說:主啊,我並不是因為高傲自大才這樣祈禱的,因為我自己比一切人都還要低劣。……你們應該愛上帝的人民,不要讓外來的人攪亂羊群,因為如果你們沉迷在怠惰和潔身自好的驕傲之中,尤其是陷在貪婪之中,就會有人從四面八方前來掠奪你們的羊群。要不斷地給人民講解福音,……不要敲詐勒索,……不要愛金銀,不要收聚它們。……你們應該信仰,舉起旗幟,高高地舉著。……」

  長老說的話比在這裡轉述的和阿遼沙後來記下來的要淩亂得多。他有時完全中斷了說話,似乎要歇一歇力,喘口氣,但卻仿佛一直心情十分高興。大家十分感動地聽著他,雖然有許多人對他的話感到奇怪,覺得它曖昧晦澀,……以後大家才又重新記起他的這些話來。阿遼沙中間偶爾從修道室走出來一會兒,他對於聚在屋內屋外的修士們普遍的激動和期待的神情感到很驚訝。有些人的期待幾乎是驚惶不安的,另一些人則是莊嚴肅穆的。大家全期待在長老圓寂後立刻會有偉大的事情發生。這期待從某種觀點看來幾乎是淺薄的,但是甚至最嚴肅的長老們也受了這種影響。其中司祭佩西神父的臉最為嚴肅。阿遼沙走出修道室,是因為拉基金從城裡回來了,暗地叫一個修士請他出來,交給他一封霍赫拉柯娃太太寫來的古怪的信。她告訴阿遼沙一件來得十分湊巧的很有意思的新聞。原來昨天曾來向長老膜拜、求他祝福的虔誠的平民婦女中有一個住在城裡的老婦人普羅霍羅芙娜,是個士官的寡婦。她的兒子瓦先卡由於職務關係遠行到西伯利亞的伊爾庫茨克去了,她已經有一年沒有接到任何信息。她問長老:可不可以把她兒子作為死者在教堂裡追薦,祈禱他的亡魂安息?長老嚴峻地回答她,不准她做這樣的祈禱,說這等於是施行妖術。但接著因她的無知而寬恕了她,並解釋說這「好象看預言書一樣」(霍赫拉柯娃太太信裡這樣說),同時還安慰了她:「說她的兒子瓦先卡一定活著,他不是自己快要回來,就是快要寄信回來,所以她應該回家去等著。」結果怎樣呢?霍赫拉柯娃太太興高采烈地補充說:「預言竟一字不差地實現了,甚至還多些。老太太剛回家,人家就交給她一封已在等著她的從西伯利亞奇來的信。不但這樣,瓦夏在這封他中途從葉卡捷琳堡①寫來的信裡還通知他的母親,說他本人正在隨同一位長官一起返俄途中,在接到此信後三星期內即可『指望擁抱自己的母親』。」霍赫拉柯娃太太堅決而且熱烈地請求阿遼沙立刻把這新出現的「預言的奇跡」 通知院長和全體修士, 因為「這是應該使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的!」她在信的末尾這樣感歎地說。這封信寫得匆忙潦草,每一行裡都流露出寫信人的激動的心情。但是阿遼沙已經用不著通知修士們了,因為大家已經全都知道:拉基金在打發修士去找阿遼沙的時候,還托他「恭敬地稟知佩西神父閣下說拉基金有事報告,但因極為重要,所以一分鐘也不敢延擱,為此惶恐地請求原諒他的冒昧」。因為修士在通知阿遼沙之前已先把拉基金的請求向佩西神父報告過了,所以阿遼沙出來讀了信以後,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立刻把信轉交給佩西神父,作為一個證據罷了。連這位態度嚴峻、不肯輕信的人,皺著眉頭讀完關於「奇跡」的報告以後,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他的兩眼放光,嘴角忽然露出了莊嚴而熱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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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維爾德洛夫斯克的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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