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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十一節 又一個失去了的名譽

  從城裡到修道院只有一俄裡路多一點。阿遼沙在這時已經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著。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東西。在中途有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樹底下看得出有一個人的身影。阿遼沙剛剛走到十字路口,那個人就一下沖出來,跑到他身旁,用兇狠的聲音喝道:

  「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來是你呀,米卡!」阿遼沙驚奇地說,被他嚇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沒有料到麼?我心想:上哪兒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嗎?從那裡出來有三條路,我會找不到你的。後來才想到上這兒來等,因為心想他一定會經過這裡,到修道院去是沒有別的路的。唔,你有什麼話直說吧。你壓扁我吧,象壓死一隻蟑螂似的……可是你怎麼啦?」

  「沒什麼,哥哥,……我是被嚇壞了。唉,德米特裡,剛才父親流的血……」阿遼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現在他的心裡忽然好象決了口。「你幾乎殺死他,……還詛咒他,……而現在……剛剛……你還開玩笑,……『掏出錢包來,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麼?不正經麼?不合時宜麼?」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這黑夜:你瞧,這是多麼陰沉的黑夜,滿天烏雲,起了多大的風!我躲在這棵柳樹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作證!):為什麼還要這樣受苦下去,還等候什麼?這裡是一棵柳樹,有手帕,還有襯衫,立刻可以擰成一根繩子,還可以加上一條背帶,——幹嗎不讓世界少一個累贅,不再為了我這下賤生命丟臉!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你走了過來,——天呀!真好象有什麼東西忽然從天外飛來:這麼說,到底還有一個人是我所愛的,現在走來的正是他,正是這個小人兒,我的親愛的小兄弟,這是我在這世上最愛的,也是唯一愛著的人!我是那麼愛上了你,我在那一刻是那麼地愛你,所以我就心想:讓我立刻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可這時突然心生一個愚蠢的念頭:『讓我逗他笑笑,嚇唬他一下子。』這樣我就象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錢包來!』請你原諒我這種愚蠢舉動,——這不過是胡鬧,其實我的心裡……也是很正經的。……算了吧。還是請你說說,那裡的情形怎麼樣?她是怎麼說的?刀劈也好!斧鋸也好!不要憐惜我!她氣極了麼?」

  「不,不是的。……那裡完全不是你想的這種情況,米卡。那裡……我在那裡剛才碰見了她們兩個人在一塊兒。」「哪兩個人?」

  「格魯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驚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說夢話!格魯申卡會在她家裡!」

  阿遼沙把從他走進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的時候起所發生的一切事情講述了一遍。他講了十分鐘左右,不能說講得十分流暢和有條有理,但似乎傳達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話和最主要的行動,而且還常常通過一言半語鮮明地傳達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裡默默地聽著,兩眼嚇人地直勾勾凝視著。但是阿遼沙明白他已經全都瞭解,已經領會了全部事實。不過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的臉色不但越來越陰沉,而且仿佛還越來越可怕。他皺緊眉頭,咬緊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顯得更加呆板、固執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個的臉,本來顯出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變了,變得想不到地那麼快,緊閉的嘴唇鬆開了,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忽然之間發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簡直被笑聲噎住了,笑得甚至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結果還是沒有吻手!還是沒有吻,就這麼跑走了!」他終於喊了出來,帶著一種病態的狂喜神情,——如果這種狂喜不是這樣的自然真率,那麼也可以稱之為無禮的狂喜,——「她竟大聲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應該把她送上斷頭臺去麼?是的,是的。應該,應該,我自己就是這個意見,早就應該!你瞧,弟弟,送她上斷頭臺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應該恢復健康。我瞭解這位橫蠻無禮的女王,她的整個面目,整個面目全在這件吻手的事情上顯露出來了,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像得出來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這也能讓人感到一種特殊的痛快!那麼她跑回家去了麼?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遼沙,你不要罵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絞死都還嫌輕麼。……」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呢?」阿遼沙傷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從裡到外徹底看透了,而且從來沒有看得這樣清楚過!這簡直等於是發現全球的四大洲,說錯了,五大洲!走了這樣的一步!這正是那個女學生卡欽卡的本色,她為了拯救父親這樣一個慷慨的念頭,竟不怕跑到一個粗野無禮的軍官家裡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險!真是充滿驕傲,渴望冒險,渴望對命運挑戰,向無邊的深淵挑戰!你說那位姨母曾經阻攔過她麼?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個專橫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將軍夫人的親姐姐,她的鼻子翹得比別人還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喪失了一切,連田產,和其它一切,於是這位驕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調門,至今也沒有提高起來。那麼說她曾阻攔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聽。『我能戰勝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願意,也可以引誘格魯申卡上鉤,』——結果是……她過於自信,自負太甚,那怨誰?你以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魯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麼?不,她是當真的,她是真的愛上了格魯申卡,不是格魯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夢,——因為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夢!好阿遼沙,你是怎麼脫身逃出她們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卻好象毫不在意你對格魯申卡講了那天發生的事,而格魯申卡剛才竟當面沖著她說,『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裡去出賣色相!』這是多麼對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哥哥,還有比這侮辱再厲害的麼?」使阿遼沙感到最痛苦的一個念頭,是哥哥似乎高興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受辱,儘管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忽然可怕地皺緊眉頭,舉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雖然阿遼沙剛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怎麼委屈,怎麼喊:「你的哥哥真是個混蛋!」這一切事情全講了出來,可是他似乎現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許我確實對格魯申卡講過卡捷琳娜所說的那個『倒楣』的日子的事情。對,是那樣,是講過的,我現在想起來了!那是在莫克洛葉,我喝醉了酒,吉卜賽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著,當時我痛哭著,跪在地上,向自己心頭卡嘉的形象祈禱,格魯申卡是明白這意思的。她當時全都明白,我記得,她自己也哭著。……哎,見鬼!現在還能不這樣麼?當時哭泣,現在呢,……現在是『當胸一劍』,女人都是這樣的。」

  他垂下頭,沉思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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