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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你當著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的面這樣吻我的手,親愛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慚。」

  「難道我這樣做是想羞你麼?」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有點奇怪地說,「唉,親愛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樣可能還並不十分瞭解我啊,親愛的小姐,我也許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壞得多。我心裡是壞的,我喜歡任性。當時我把可憐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迷住,只是為了嘲笑嘲笑他。」

  「但現在您不又在救他了麼。您已經答應過。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對他直說,您早就愛上了別人,現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並沒有答應這樣說。這一切都是您自己對我說的,我並沒有答應。」

  「這麼說,我沒有瞭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輕聲說,臉上似乎有點發白,「您答應過……」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點也沒有答應過您什麼事情。」格魯申卡仍然帶著那快樂和天真無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輕輕打斷她的話頭。「現在就看得出了,高貴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這個人是個脾氣多麼壞和多麼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樣做就怎樣做。我剛才也許答應過您什麼,可現在又想:也許我突然又有點喜歡起他,喜歡起米卡來了,——我已經喜歡過他一次,甚至喜歡了幾乎一個鐘頭哩。也許現在我會立刻走去對他說,讓他從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裡,……瞧我是個多沒有常性的人。……」

  「您剛才……完全不是這樣說的。……」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勉強低聲擠出一句話來。

  「哦,剛才!可是我是個軟心腸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後忽然憐惜他起來,那可怎麼辦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對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現在,由於我這種脾氣,您也許要不愛我這傻女人了。請您把您可愛的小手伸給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溫柔地請求,仿佛帶著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手。「親愛的小姐,我現在握住您的手,也要象您對我那樣地親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還清。就這麼辦吧。以後的事全聽上帝的安排,也許我會成為您真正的奴隸,樂意一切都奴隸似的聽您的吩咐。上帝決定怎樣就怎樣吧,我們彼此根本用不著預先約定什麼,答應什麼!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愛極啦!您這可愛的小姐,您這讓人無法相信的美人兒!」

  她輕輕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邊, 真的懷著那個奇怪的目的: 在接吻上「還清欠帳」。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並沒有掙脫手:她怯生生地懷著一線希望聽到了格魯申卡最後所說的那句儘管也說得非常古怪的諾言:樂意「奴隸似的」聽她的吩咐。她緊盯著她的眼睛:她在這雙眼睛裡看到的仍舊是那種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種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許太天真爛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裡閃出了希望。這時候格魯申卡正在仿佛陶醉於那只「可愛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舉近自己的唇邊。但是剛要到唇邊的時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兩三秒鐘,似乎在那裡思索著什麼。

  「您猜怎麼著,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溫柔、甜蜜的聲音拉長著調子說,「您猜怎麼著,我偏不來吻您的小手。」她異常快樂地輕輕笑了起來。

  「隨您的便……您怎麼啦?」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吃了一驚。

  「請您留著這事當個紀念,那就是您吻過我的手,可是我沒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裡突然閃出光來。她可怕地緊緊盯著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

  「你這蠻不講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說,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滿臉通紅。格魯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

  「我還要馬上去告訴米卡聽,說您怎樣吻我的手,我卻完全沒有吻您的。他真會笑得不可開交呢!」

  「賤貨!滾!」

  「哎喲,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說出這樣的話來,未免太不象樣了,親愛的小姐。」

  「滾出去,出賣肉體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吼叫了起來。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臉上,每一根線條都在發抖。

  「還講起什麼出賣肉體的來了。您這個千金小姐在黃昏的時候跑到男人家裡去要錢,親自送上門去出賣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一聲,正想朝她撲過去,但是阿遼沙拼命地攔住了她:

  「一步也別動,一個字也別說!您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回答。她會走的,馬上會走的!」

  正在這當兒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兩位親戚聽到喊聲跑進屋來,女僕也跑來了。大家都連忙奔到她身邊去。

  「我是要走了,」格魯申卡說,從長沙發上拿起了短外套,「阿遼沙,親愛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遼沙在她面前合著雙手懇求她說。

  「親愛的阿遼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對你說一句很好聽、很好聽的話!阿遼沙,我是為了你才鬧出這場戲來的。送送我吧,寶貝兒,以後你會喜歡我的。」

  阿遼沙絞著兩隻手,扭過身去。格魯申卡清脆地朗聲笑著,從屋裡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犯起病來。她號啕大哭著,痙攣得死去活來。大家都在她身邊忙作一團。

  「我警告過您的,」大姨母對她說,「我不讓您走這一步,……您太火爆了,……怎麼能決心走這樣一步呢!您不知道這類東西的性子,這女人聽說比別的人更壞。……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隻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嚷道,「您為什麼攔阻我,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頓,打她一頓!」

  她在阿遼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許是根本不想控制。

  「應該抽她一頓鞭子,送到斷頭臺上,交給劊子手,當著眾人面前!……」

  阿遼沙退到門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嚷叫起來,把兩手一拍,「他呢!他竟會那麼不正直,那麼沒人性!他竟對這東西講那件事情,在倒楣的、永遠可詛咒的那天所發生的事情!『送上門去出賣色相,親愛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混蛋,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

  阿遼沙想說點什麼,但是沒有找出一句話來。他的心難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我覺得羞恥,我覺得可怕!明天……我跪著哀求您明天來一趟。您不要怪我,饒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麼辦!」

  阿遼沙走到街上,仿佛連腳步都邁不穩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樣哭一場。一個女僕忽然追上前來。

  「小姐忘記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轉交給您,這信從午飯的時候就在我們這裡了。」

  阿遼沙機械地收下那個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識地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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