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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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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 這裡有一段特別的情節,使格裡戈裡受到極大的震撼,把他以前的一個不痛快的、討厭的疑心完全證實了。這個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瘂是一個身材異常短小的女人,象我們小城裡許多進香老婦人在她死後感歎回憶時所說的那樣:是個「三寸丁」。她二十歲,臉龐健康、寬闊而紅潤,卻帶著一副白癡相。眼神馴順,卻呆板而叫人不愉快。她一輩子無分冬夏永遠赤腳走路,穿著一件麻襯衫。一頭黑髮特別濃厚,蜷曲得象綿羊毛,覆在頭上好象一頂大帽子。此外,她的頭髮永遠粘滿泥土和髒東西,粘著樹葉、草棍木屑之類,因為她永遠就地睡在爛泥裡,她的父親是個沒家沒業又長年害病的小市民伊裡亞,他拼命喝酒,多年寄住在一些有錢的主人家(也是小市民)充當傭工一類的角色。麗薩維塔的母親早已去世。病不離身以致性格變壞的伊裡亞,每逢麗薩維塔回家,就慘無人道地毒打她。但是她不大回家,因為她靠全城的人活著,他們把她看作瘋狂的、上帝的人。伊裡亞的主人們,伊裡亞自己,甚至還有許多城裡的善心人,特別是男女商人,屢次想給麗薩維塔穿點衣裳,要她比單穿件襯衫體面些,到冬天往往有人給她穿一件皮襖,給她在腳上套一雙皮靴,她照例毫不抗拒地讓人家替她穿上;但是她一定很快走到什麼地方去,多半是在教堂的門廊上,脫下一切舍給她的東西——頭巾呀,裙子呀,皮襖和皮靴呀,——留在當地,照舊光著腳,單穿著一件襯衫,逕自走開了。有一次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省裡一位新省長親自來視察我們的小城,看見了麗薩維塔,使他在好心情中感到老大的不痛快,雖然聽了人家報告,明白她是「癲狂人」,還是指出,一個年輕的姑娘穿了襯衫遊蕩,有傷觀瞻,所以以後不應再有這種情形。但是省長一走,麗薩維塔還是老樣子。後來她的父親死了,她作為一個孤女,更得到城裡信神的人們的憐惜。實際上大家甚至好象都很愛她,連男孩子們也不逗弄她,不給她氣受,而我們那班男孩子,尤其是上學的,本來是最好惡作劇的人。她到不認識的人家去,誰也不趕她,相反地,竭力和氣待她,還給她幾個錢。有人給她錢,她收了下來,立刻拿去放進了某個教堂的或者監獄的捐獻箱。在市場上有人給她麵包卷或甜點心,她一定拿去送給路上首先遇到的孩子,有時竟會攔住某一位極有錢的太太,把它送給她;而太太們甚至會高興地接受。她自己卻只是用黑麵包就水糊口。她有時走進一家闊氣的鋪子裡去坐下來,儘管鋪子裡放著貴重的貨物,還有銀錢,主人們卻從來不防她,知道哪怕當她面前把幾千盧布掏出來,忘在那裡,她也決不會取其中一個戈比的。她不大進教堂;卻睡在教堂的門廊上,或是跳過籬笆(我們這裡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籬笆當圍牆用),到某家的菜園裡去睡。她大概每星期回家一次,就是說到她去世的父親所寄住的主人們家裡去,但是到了冬天就每天去,卻只是夜裡去,不是在穿堂裡,就是在牛圈裡過夜。人們對於她能受得住這樣的生活大為驚奇,但是她已經習慣了;她身材雖小,體格卻結實非常。有些老爺們甚至斷定她做這一切只是由於驕傲,然而好象不見得:她連什麼話也不會說,偶爾只是動一動舌頭,吼叫一兩聲,——這怎麼還能談得到驕傲呢?後來出了下面的一件事情(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個九月間明亮而且溫和的夜裡,圓圓的月亮照耀著,在我們這裡看來已經算很晚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尋歡作樂的老爺們,一共有五六個好漢,從俱樂部出來,抄小路回家。胡同兩面全是籬笆,裡面連綿不絕盡是各家宅旁的菜園;這胡同通一個小橋,橋下是一條發臭的長溝,我們這裡有時把它叫做小河。他們這一群人在籬笆旁邊看見了睡在蕁麻和牛蒡草上的麗薩維塔。喝醉了酒的老爺們站在她的前面,嘻嘻哈哈地笑著,開始用一切說得出口的下流話開玩笑。有一位年青老爺心血來潮,突然就一個不可想像的題目提出了個十分怪誕的問題:「能不能有誰把這樣一隻野獸當作女人,並且現在就對她如此這般……」大家帶著驕傲的厭惡心,肯定說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恰巧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也在這群人裡面,他頓時跳出來,說可以把她當作女人,而且很可以,甚至還別有風味等等。說實話他在那時候就已經帶著十二分做作的樣子,搶著充當小丑的角色,愛跳出來引老爺們一笑,外表上自然是平等的,但其實在他們面前卻完全是個十足的下賤人。這正是在他從莫斯科接到了他的第一位夫人阿傑萊達·伊凡諾芙娜死耗的時候,這時他卻不顧帽子上帶著黑紗,仍一味狂嫖濫飲,城裡有些人,甚至是最荒唐的人都對他瞧不入眼。這夥人對於他的出乎意料的說法自然哈哈地笑了起來;其中一個人甚至開始鼓動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但是其餘的人都更加不以為然,儘管仍過分地一味嬉笑作樂。最後大家終於各自走散了。以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起誓說他當時也和大家一樣地回家了;也許就是這個樣子,沒有人確切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知道的。但是過了五六個月,全城的人都發自真心而且異常憤怒地談論起麗薩維塔懷了孕,大家全在探詢,追查:誰犯的罪?是誰淩辱她的?當時忽然全城散佈著可怕的傳聞,說淩辱她的就是這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傳聞從哪裡來的呢?在夜遊的那夥老爺們裡面,當時還留在本城的恰巧只剩一個人了,這個人還是位年輕可敬的五等文官,有家庭和幾個已成年的女兒,即使確有其事,也決不會去張揚的;其餘參與的人一共有五個,當時都走散了。但是傳聞一直肯定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而且還繼續釘著他。自然他對於這事也根本不大在意:他連反駁那些商人或小市民們都感到不屑。他當時很驕傲,只在自己交往的一般官員和貴族的圈子裡才講話,並且很得他們的歡心。就在這時候,格裡戈裡卻不惜一切地在努力維護自己的主人,不但為他辯護,反駁一切流言蜚語,還為他跟人相罵和爭吵,竟使許多人都不再信這謠言。「她這下賤女人,是自己不好,」他肯定地說,而淩辱她的不是別人,一定是「螺釘卡爾伯」,——叫這個名字的是一個當時全城無人不知的可怕的罪犯,從省城監獄裡逃出來秘密住在我們城裡的。這個猜測好象是很合情理的,大家都記起了卡爾伯,突然記起他來,因為他恰巧在去年初秋的那幾個夜裡在城裡遊蕩,還搶劫了三個人。但是這件事情和所有這些議論不但沒有使大家對這可憐的瘋女人減少同情,大家反而更加保護她、關心她了。一個富裕的寡婦,女商人康德拉奇耶娃甚至安排好一切,到四月底就把麗薩維塔領到自己家裡,想不放她出去,一直到分娩後為止。有人小心地看著她,然而結果是不管怎樣小心,麗薩維塔在最後一天的晚上,還是突然偷偷地離開了康德拉奇耶娃家,出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花園裡。她懷著孕, 怎麼能爬過花園的堅厚的高牆, 始終是個謎。有些人認為准是有人把她「抬過去」的,另一些人卻說是什麼精靈「抬過去」的。但最可能的還是:這一切的發生雖然顯得奇妙,卻極自然,麗薩維塔本來會爬別人家菜園的籬笆,到裡面去住宿,這次准又設法爬上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圍牆,儘管有孕在身,卻不顧會給自己造成傷害,冒險跳進了園子。格裡戈裡連忙跑去找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叫她到麗薩維塔那裡去幫忙,自己又跑出去找一個當產婆的小市民,這個女人恰巧住得很近。嬰孩得救了,但是麗薩維塔到黎明時就咽了氣。格裡戈裡把嬰孩抱到屋裡,讓她妻子坐下,把嬰孩擱在她膝上,直接放在她的懷裡:「孤兒是上帝的孩子,誰都應該愛他,咱們更加不用說了。咱們死去的孩子把他送給我們,他是魔鬼的兒子和聖女生的。你喂著他吧,以後不要再哭了。」於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撫養起這個嬰孩來了。他受了洗禮,起名巴維爾,至於父名,大家竟不約而同地叫他費多羅維奇。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絲毫也不加反對,甚至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儘管繼續竭力否認各種謠言。城裡對於他收留棄兒一事很滿意。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後來還給這個棄兒起了姓:叫斯麥爾佳科夫,是按他母親的混名麗薩維塔·斯麥爾佳莎婭起的。這個斯麥爾佳科夫長大後就成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第二個僕人,在我們的故事開頭時同老人格裡戈裡和老婦人瑪爾法一塊兒住在廂房裡。他還充當著廚子。本應該專門把他介紹幾句,但是為這種尋常的僕人來耗費讀者的精神,我覺得未免不好意思,因此現在我就轉到我的故事的正文上去,不過在事件進一步發展下去時,自然而然還會再講到斯麥爾佳科夫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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