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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第八節 亂子

  當米烏索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一道走進院長房間的時候,他這個真正體面而高雅的人心裡,很快地產生了一種特殊的高雅心理,他開始覺得生氣很可恥。他暗地感到,既然自己實際上早該對這個卑賤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輕視到極點了,那又何必在長老的修道室裡為他失去冷靜,以致弄到象剛才那樣不能自製。「至少修士們是沒有什麼錯處的,」他在院長屋外的臺階上忽然決定,「如果這裡也都是些體面人,——這位當院長的尼古拉神父大概也出身貴族,——為什麼不對他們和氣些,親熱些,客氣些呢?……我不再辯論了,甚至準備唯唯諾諾,用和氣來吸引人,並且……並且……最後向他們證明,我不是這個伊索、這個小丑、這個滑稽戲子的同夥,我和他們大家一樣,是上了當。……」

  關於爭論中的伐木、捕魚這些事(林子和河究竟在哪裡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決定對他們完全讓步,一勞永逸,今天就了結,再說這一切也根本不值幾個錢。自己對修道院提出的訴訟決計撤回。

  所有這些善意,在他們走進院長的餐室的時候,更加確定了。其實院長並沒有餐室;因為實際上這所房子只有兩個房間,當然,比起長老那裡來,要寬敞而且方便得多。但是屋內的陳設也沒有特別舒適的地方:家具包著皮子,是紅木的,二十年代的舊式樣;連地板都沒有漆過。然而一切都乾乾淨淨,窗臺上有許多珍貴的花草。此刻顯得最奢侈的自然還是一張陳設豪華的飯桌,雖然這也只是相對地講:桌毯是清潔的,餐具是亮晶晶的;有三種烤得很好的麵包,兩瓶葡萄酒,兩瓶修道院裡出產的出色的蜜,一大玻璃瓶修道院裡自做的、附近聞名的酸汽水。但沒有伏特加酒。據拉基金後來講,這次的這頓飯預備了五道菜:鱘魚湯外加魚餡油酥餃;做得似乎十分別致的美味白煮魚;隨後是紅魚丸子,冰淇淋和什錦煮水果,最後是涼粉凍。這是拉基金忍不住,特地到院長的廚房裡轉了一下才打聽出來的。他同廚房裡也有關係,他到處有熟人,到處有人給他提供消息。他有一顆很不安靜的、忌妒的心。他完全意識到自己有相當的能力,但由於自視過高,把這種能力神經質地誇大了。他確切知道自己將做出某種事業,但使十分愛他的阿遼沙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好友拉基金並不誠實,卻又自己毫無自知之明,相反地,還因為自知不會偷竊桌上的錢,就完全肯定自己是最最誠實的人。在這一點上,不但阿遼沙,就是世上任何人也無能為力。

  拉基金是小人物,沒資格赴宴,但約西夫神父和佩西神父,還有另一位司祭,都被邀請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卡爾幹諾夫和伊凡·費多羅維奇走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院長的餐室裡等著了。地主馬克西莫夫也在一旁等候。院長迎到屋子的中央來接客人。他是一個細高個子、還很強壯的老人,黑髮裡夾著許多銀絲,一張長形的、苦修士一般的嚴肅的臉。他默默地向客人們鞠躬致意,但是他們這一次卻走近前去接受祝福。米烏索夫甚至索性想去吻吻他的手,但是院長不知怎麼在那一刹那縮回了手,結果沒有吻成。但伊凡·費多羅維奇和卡爾幹諾夫這一次卻行了全套的祝福禮,老老實實,照普通農民的樣子吻手作聲。

  「我們應該深深地道歉,大師,」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開始說,殷勤地露齒微笑,語調卻還是嚴肅而恭敬,「道歉的是只有我們幾個人前來,而您邀請的我們那個同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卻不能來;他不能不辭謝您的賞賜,並且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佐西馬神父的修道室裡,在同他兒子發生不幸的家庭爭執時弄得忘乎所以,說了幾句很不適當的話,……總而言之,是十分不體面的話,……關於這事(他望瞭望司祭們),大概大師也知道了。因此,他自己承認不對,深為後悔,感到羞恥,覺得不好意思,所以請我們,我和他的公子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您表示真誠的遺憾、痛心和懺悔。……總而言之,他希望,而且打算以後再設法補救,現在他懇求您為他祝福,請您忘記已發生的事情。……」

  米烏索夫沉默了。他說完這一大套話的最後幾句時,自己十分滿意,心裡連剛剛發火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他又重新完全誠懇地愛人類了。院長嚴肅地聽完他的話,微微低下頭,回答說:

  「對他的不到場,我深表惋惜。也許他如果跟我們在一起吃飯,他就會愛我們,正和我們愛他一樣。請吧,諸位,請入席用飯。」

  他站到神像的面前,開始朗誦禱詞。大家恭敬地低下頭,地主馬克西莫夫甚至特別搶前一步,兩手交叉在胸前,顯得格外地虔誠。

  可是就在這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又鬧了一次最後的惡作劇。應該注意到,他確乎想走,而且實在感到在長老的修道室內做出這樣可恥的行為以後,不能仍象沒事人似的到院長那裡去吃飯。他倒不是自覺慚愧,深自譴責,也許甚至完全相反,但是他總覺得去吃飯卻有點不體面。然而,等到他那輛軋軋作響的馬車開到客店臺階旁邊的時候,他本來已經在上車,卻忽然止住了。他想起了他在長老那裡所說的話:「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來扮演小丑吧,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愚蠢,還卑鄙。」他是想為自己的醜行而向所有的人復仇。這時他忽然偶爾想起,還在以前的時候,有一次有人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恨這個人?」他當時就以小丑式的厚顏無恥信口答道:「為什麼嗎,的確,他並沒有對我做過什麼壞事,但是我卻對他做過一樁最沒良心的壞事,而一旦做了,就正為了這個而立刻恨上他了。」現在想起這事,他在片刻的沉思中又惡毒地暗笑了。他的眼睛閃光,甚至嘴唇都顫動起來。「既然開了頭,就一不做二不休吧。」他突然下了決心。這時他心靈深處的感覺可以歸結為下面的幾句話:「現在既已無法恢復自己的名譽,那就讓我再無恥地朝他們臉上吐一口唾沫,表示我對你們毫不在乎,這就完了!」他吩咐馬車夫等一等,自己快步回到修道院,一直走到院長那裡。他還沒十分明確自己要做什麼事,但知道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只要稍微有個因頭,就立刻會做出某種極端的醜行來。——但是也就止於醜行,決不會是什麼犯罪,或者會受到法律制裁的行動。在最後關頭,他永遠會自行克制,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對這一點也感到驚奇。當他在院長的餐室裡出現時,禱詞剛剛念完,大家正要入座。他站在門檻邊,看了這夥人一眼,發出惡毒而無禮的長笑,毫不畏懼地看著大家的眼睛。

  「這些人還以為我走了,可我不是就在這兒麼!」他朝整個大廳嚷了一聲。

  有一會兒大家都瞠目直視著他,默不作聲,忽然間大家都預感到,馬上就要鬧出荒唐討厭的事,鬧出真正的亂子來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從最溫和寬容的情緒立刻轉為最忿恨的情緒。他的心裡已經平息、寧靜下來的一切,一下子又全都復活過來,湧了上來:

  「不行,我不能忍受這個!」他嚷道,「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

  血沖上他的頭腦。他連話都說不清了,不過,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麼言辭。他抓起了自己的帽子。

  「他說『我絕對不能,我再也不能』,可是,他究竟不能什麼呀?」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大師,我可以進來嗎?您能接待我做座上客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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