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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那是因為,」長老開始說,「現在所判的一切流放罰充苦役,以及從前還要加上的鞭笞等等,都並不能改造任何人,而且主要的是幾乎也不能使任何罪人產生畏懼,犯罪的數目不但不減少,反倒越來越增加。您應該承認這一點。結果,社會毫沒有因此而得到保障,因為有害分子雖然已經機械地被割除,而且流放遠方,不在眼前了,但是,接著馬上會出現另一個罪人來遞補他,也許兩個。如果有什麼東西即使在我們這個時代也能起保障社會的作用,甚至能使罪人本身得到改造,重新作人,那就惟有反映在人的良心中的基督的法則。只有認識到自己作為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的兒子所犯的罪孽,他才能對社會,也就是對教會承認自己的有罪。因此,現代的罪人只有在教會面前,而不是在國家面前,才可能承認自己有罪。

  如果法庭屬￿作為教會的社會,那時候它就會知道應該把什麼人從開除中挽救過來,重新容納。但現在的教會並沒有任何有效的法庭,只能做道義的制裁,而且自行放棄對罪人的積極懲罰。教會不是把犯罪人開除出去,而只是永遠對他進行慈父般的監督。不但如此,它甚至努力同罪人保持一切基督教會的聯繫:許他參加教會的禮拜,領聖餐,給他賜物,對待他象俘虜,而不象犯人。假使基督的社會,也就是教會,也排斥他,象民事法律排斥他、棄絕他一樣,那麼,上帝啊,罪人將何以自處呢?假使教會也跟在國法的懲罰後面,立刻並且每次都用開除的辦法懲罰他,那麼會有什麼結果呢?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絕望的了,至少對俄國的罪人會是這樣,因為俄國的罪人還有信仰。但是誰知道呢?那時候也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也許在罪人的絕望的心裡會喪失信仰。

  那時候還怎麼辦呢?但是教會好比慈愛的母親,自行放棄積極的懲罰,因為即使它不加懲罰,罪人也已被國家的法庭懲罰得夠厲害了,應該有人來憐惜他一下。所以要放棄積極的懲罰,主要因為教會的法庭是唯一擁有真理的法庭,因此決不能和任何別的法庭從實質上和道德上相互配合,即使作為臨時折衷的辦法也不行。這中間無法妥協。據說,外國的罪人很少懺悔,因為種種甚至是最新的學說都竭力使他相信,他的犯罪並不是犯罪,而是對壓迫者的橫行霸道的反抗。社會依仗那種機械地壓服對手的力量使他和自己完全割斷關係,並且——至少他們歐洲人自己是這樣講的——在實行這種摒棄的時候,還對他懷著仇恨,以及對於他這個弟兄的未來命運,抱著完全冷漠和淡忘的態度。

  因此,在這事的進行過程中,絲毫也沒有教會方面所給予的憐憫,因為那裡在大多數情況下已經根本沒有什麼教會,而只剩下教會人員和教會的宏麗大廈。至於教會本身,早就在力求從教會這種低級形態,轉變到國家這種高級形態中去,以便最後完全消失在國家裡面。至少在信路德教的各國是這樣。至於在羅馬,宣告以國家取代教會已經有一千年了。因此罪人自己已經不認為他是教會的一分子,而被摒棄以後,就陷入絕望狀態。即使回到社會裡,也總是懷著極大的仇恨,好象自絕於社會一樣。這樣最後會弄到什麼樣的結果,你們自己可以想像得到。在許多情況下,好象我國也是這樣的;但問題是,除了已設立的法庭以外,我們這裡還有教會在,它永遠也不和罪人斷絕聯繫,始終還把他當作可愛的、仍值得珍貴的兒子看待,不但如此,我們還保存著教會的法庭,哪怕只是在思想中保存著,——這法庭現在雖不活躍,但它仍舊為未來而存在,——哪怕是存在在理想中,而且也一定為罪人自身、為他的心靈本能所承認。

  剛才在這裡所說的話也是對的,如果真的成立了教會的法庭,擁有全部力量,也就是說,整個社會都成了教會,那麼不但教會的法庭將以目前決不會有的影響力量,促使罪人改過自新,甚至犯罪本身也真的會減少到難以相信的程度。毫無疑問,教會對於未來的罪人和未來的犯罪的看法,在許多情況下也會和現在迥然不同,而且一定能讓被摒棄的人重新回來,對心懷惡念的人及早警告,使墮落的人得到新生。不錯(長老苦笑了一下),現在連基督教的社會本身還沒有建立好,僅僅靠著七位使徒存在;但是既然這樣的使徒尚未絕跡,所以它還是可以毫不動搖地指望著從目前幾乎還屬￿異端性質的社會團體,完全轉變為全世界單一的、統治一切的教會。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哪怕是到了千年萬代之後,因為這是註定要實現的!用不著為時間和期限著急,因為時間和期限的秘密存在于上帝的智慧裡,存在於他的預見裡,他的愛裡。照人們的預計也許還很遙遠的事,按上帝的預定,也許已到了出現的前夜,已經近在眼前了。最後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

  「將來一定會這樣!一定會這樣!」佩西神父虔誠而莊嚴地說。

  「奇怪!太奇怪了!」米烏索夫說,神情並不激烈,但似乎隱含著怒氣。

  「您為什麼覺得這樣奇怪?』約西夫神父謹慎地詢問。

  「這到底成了什麼東西?」米烏索夫好象忽然爆發了似的嚷道,「地上取消了國家,教會升到國家的地位!這不但是教皇全權論,而且是超教皇全權論!這是連教皇格裡果利七世都夢想不到的!」①

  「您理解得完全相反!」佩西神父厲聲說,「並不是教會變成國家,您要明白!那是羅馬和它的幻想。那是第三種魔鬼的誘惑!相反地,是國家變為教會,升到教會的地位上去,成為整個地球上的教會,——這和教皇全權論,羅馬以及您的解釋全都相反,這只不過是正教在地上的偉大使命。燦爛的星星會從東方升起來。」

  ——
  注:①在中古時代的歷史裡,教皇格裡果利七世以反對皇權最激烈著稱。
  ——

  米烏索夫威嚴地沉默著,全身表現出一種不尋常的自尊感。他的嘴唇上浮現出高傲而帶寬容意味的微笑。阿遼沙懷著劇烈跳動的心看著這一切。整個這一場談話把他的心神徹底攪亂了。他偶然瞧了拉基金一眼。拉基金仍在門旁原來的地方站著不動,注意地傾聽和觀察著,儘管低垂著眼睛。但是從他的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看來,阿遼沙猜出拉基金心亂得也不亞於他;阿遼沙知道他為什麼心神紛亂。

  「諸位,請聽我講一段小故事。」米烏索夫忽然一本正經地說,顯出一種特別威嚴的神氣。「幾年前,在巴黎,正當十二月叛亂以後不久的時候,有一天,我去訪問一位當時很重要很有勢力的人物,遇到了一位十分有趣的先生。這個傢伙不只是個密探,而且好象是一大批政治密探的頭目,這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個很有勢力的職位。我碰到這個機會,由於非常好奇,就和他談起話來。他受接待不是由於交情,而是以下屬的身分來報告什麼事情的,因此看見我受到他的上司的招待,就跟我多少開誠佈公地談了起來,——自然只限於一定的程度,與其說是真正的開誠佈公,還不如說客氣,本來法國人很講究客氣,況且他又看見我是一個外國人。但是我很瞭解他話中的意思。談論的話題是當時正在追查的社會主義革命黨。我先不說談話的主要情節,只說這位先生忽然脫口說出的一句極有趣的話:他說,『說實在的,我們對於所有這些機會主義者,象那些無政府派呀,無神派呀,革命黨呀,倒並不怎麼害怕;我們監視著他們,知道他們的動向。但是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雖然不多,卻很特別:他們是信仰上帝的基督徒,同時又是社會主義者。對於這類人我們最傷腦筋,他們是可怕的人!社會主義者兼基督徒,比社會主義者兼無神論者要可怕得多。』這幾句話當時就使我很吃驚,現在聽了你們的話,各位,我好象不由得突然又記了起來。……」

  「那就是說,您想把這些話硬安在我們身上,把我們當作社會主義者,是不是?」佩西神父直截了當,老實不客氣地問。但是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想出答話以前,門開了,姍姍來遲的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走了進來。大家好象真的已經不再在等他,所以他的突然出現一下子甚至引起了一些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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