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二〇


  「唉,不,不,上帝不會把您從我們手裡奪走的,您還會活得很長久,很長久。」母親嚷著說,「再說您有什麼病?您的樣子是那麼健康,快樂,幸福。」

  「今天我特別輕鬆,但是我已經知道,這只是一會兒的事。我現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很清楚。假使您覺得我很快樂,那麼再也沒有比您說這樣的話更使我喜歡的了。因為人是為幸福而生的。誰十分幸福,誰就完全有資格對自己說:『我在這世上履行了上帝的約言。』所有虔誠的人,所有聖者,所有神聖的苦修者全是幸福的。」

  「啊呀,您說得多好,說得多麼勇敢、高尚!」母親大聲說,「您的話好象透到了別人的心坎裡。可是幸福,幸福,幸福究竟在哪裡?誰能自己說他是幸福的?唉,既然您這樣善心,許我們今天再見您一面,那麼請您聽完我上次沒有說,不敢說出來的一切,好久、好久以來就使我感到痛苦的一切吧!我很痛苦,請饒恕我,我很痛苦。……」她帶著一種激烈而衝動的感情,兩手緊握在一起,站在他的面前。

  「您有什麼特別感到痛苦的?」

  「我的痛苦是……沒有信仰。……」

  「不信上帝麼?」

  「哦,不,不,這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但是我覺得來世是一個謎!誰也不能,誰也不能解開這個謎!您聽我說,您能治療百病,您熟知人類的心靈;我自然不敢希望您完全相信我,但是我可以用最莊嚴的話向您保證,我現在決不是信口開河,關於來世的這種念頭使我不安到既痛苦、又害怕、又恐怖的程度。……我不知道去問誰好,一輩子也不敢。……可我現在竟大膽來向您。……唉,現在您會把我當做什麼人呀!」她激動地把兩手一拍。

  「您不必擔心我會怎樣想,」長老回答說,「我完全相信您的煩惱是真誠的。」

  「唉,我實在感謝您!您瞧:我常閉上眼睛,心裡想:如果大家全相信這個,那麼這是怎麼產生的?有人說,這最初是從對可怕的自然現象發生的恐懼產生的,其實這一切都是沒有的。但是我心想,我一輩子都相信這個,可現在一旦死去,就馬上什麼也沒有了,只有『在墳墓上長滿了牛蒡草』,象一個作家所說的那樣。這真是可怕!要怎樣——怎樣才能恢復信仰呢?不過,我只是在小孩的時候才這樣相信,機械地相信,一點也不用腦子想,……究竟用什麼,用什麼來證明這個呢?所以我現在跑來恭敬地向您請教。如果我錯過了現在的機會,那麼這一生就沒有人來回答我了。有什麼來證明,用什麼來使我相信呢?唉,這真是我的不幸!我站在這裡,看看四周,發現大家都覺得無所謂,沒有人考慮這個問題,只有我一個人不能忍受。這真是可怕,這真是可怕!」

  「無疑地是可怕。但是這種事情無法證明,卻可以確信。」

  「根據什麼?靠什麼?」

  「靠積極地愛的經驗。您應該積極地,不倦地努力去愛您周圍的人,您能在愛裡做出幾分成績,就能對於上帝的存在和您的靈魂的不死獲得幾分信仰。如果您對於鄰人的愛能達到完全克己的境地,那就一定可以得到堅定的信仰,任何疑惑都不能進入您的靈魂裡去。這是累試不爽的,也是確鑿不移的。」

  「積極地愛麼?現在還有一個問題,而且是那麼重要的問題!您知道:我很愛人類,您相信不相信,我有時幻想著拋棄所有的一切,離開麗薩,去當護士。我閉上眼睛,心裡幻想著,在這種時候我感到自己具有無法戰勝的力量。任何創傷,任何膿瘡都不能使我害怕。我可以換繃帶,親手去洗滌,我可以做這些受痛苦的人的看護婦,我準備吻這些膿瘡。……」

  「您的腦子裡能幻想這些,不想別的,就很好,很不容易。碰上機會,也許真的會做點好事出來。」

  「是的,但是我能長久忍受這種生活麼?」這位太太激動到近乎狂熱地繼續說,「這是最緊要的問題!這是我最感痛苦的一個問題。我閉上眼睛,自己問自己:你能不能在這條路上支持很久?假使你給他洗瘡的那個病人不立即報答你的好意,反而做些任性的行為使你傷心,對於你的仁愛的服務不加珍重,不予注意,朝你吆喝,提出粗暴的要求,甚至在上司面前抱怨你,——這是痛苦難忍的人們常有的事,——那時會怎樣呢?你的愛能繼續下去嗎?您知道,我已經心驚膽戰地預料到:如果說有什麼東西會使我對人類積極的愛馬上冷卻,那就是忘恩負義。一句話,我是一個需要報酬的工作者,我要求立即取得代價,那就是給我誇獎和以愛來報答我的愛。要不然我是不能愛哪一個人的!」

  她帶著真誠地自我譴責的狂熱心情說著,說完,用挑戰般的堅決神情看著長老。

  「很早的時候,有一個醫生就已經對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長老說。「這人年紀不輕,確是一個聰明人。他說得很坦白,和您一樣,雖然帶點玩笑口氣,卻是辛酸的玩笑。他說,我愛人類,但是自己覺得奇怪的是我對全人類愛得越深,對單獨的人,也就是說對一個個個別的人就愛得越少。他說,我在幻想中屢次產生為人類服務的熱望,也許真的會為了人類走上十字架,如果忽然有這個需要的話,然而經驗證明,我不能同任何一個人在一間屋裡住上兩天。他剛剛和我接近一點,他的個性就立即妨礙我的自愛,束縛我的自由。我會在一晝夜之間甚至恨起最好的人來:恨這人,為了吃飯太慢,恨那人,為了他傷風,不斷地擤鼻涕。他說,只要人們稍微碰我一下,我就會成為他們的仇敵。然而事情常常是我對於個別的人越恨得深,那麼我的對於整個人類的愛就越見熾烈。」

  「那怎麼辦呢?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怎麼辦呢?是不是應該為此感到絕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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