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四


  「您現在就正在這樣。」米烏索夫厭惡之極地低聲說。

  長老默默地觀察著這兩個人。

  「是啊!您瞧,我連這個也知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瞧,我甚至剛一開口就預感到自己要這樣做;您知道,我甚至還預感到您會首先對我這樣說。尊師,一當我看出我的玩笑沒有開靈,我的下牙床旁的兩頰就會覺得發幹,差不多好象要抽筋似的;這情形我從青年時就有,那時我在貴族人家當食客,吃閒飯混日子。尊師,我是一個地道的小丑,從出生那一天起就是的,就好象害瘋癲病的人一樣。我不否認,我身上也許附著不潔的魔鬼,但只是不大的角色,稍微重要些的角色就會找別的寄居所,不過決不是您,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也是個不值價的住所。但是我有信仰,我信仰上帝。我最近才有了點疑惑,可是現在我坐在這裡,等待偉大的訓導。尊師,我就象哲學家狄德羅一樣。聖父,您知道不知道哲學家狄德羅在葉卡捷林娜時代晉見總主教普拉東的情形?他一進去,開門見山就說:『沒有上帝。』偉大的主教舉起一隻手指來回答:『連最地道的瘋子的心裡也有上帝!』狄德羅馬上跪下來,喊道:『我信仰了,願意接受洗禮。』當時他就受了洗。公爵夫人達什科娃做了教母,波將金做了教父。……」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真受不了!您自己也知道,您是在說謊,這個愚蠢的故事是沒根據的,您幹嗎要這麼裝瘋賣傻?」米烏索夫聲音發顫,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

  「我早就知道這是沒根據的!」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十分起勁地嚷著說,「諸位,我現在對你們說實話。偉大的長老!請原諒我,最後那幾句關於狄德羅受洗的話,是我剛才編出來的,順口胡謅,以前腦子裡連想都沒有想到過。為了逗趣編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所以要裝瘋賣傻,就是為了顯得討人喜歡些。但是有時候,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至於說到狄德羅,那麼說他是個『最地道的瘋子』的話,我年輕時代在此地的地主家裡寄食,就聽見他們說過幾十遍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我也曾在令嬸瑪芙拉·福米尼什娜那裡聽到過這話。他們至今還相信無神論者狄德羅曾到普拉東總主教那裡去辯論過上帝問題。……」

  米烏索夫站起身來,不但失掉了耐性,甚至好象已控制不住自己。他氣得發狂,而且感到自己的樣子也一定顯得十分可笑。的確,這時修道室裡出現的情景簡直叫人難以相信。四五十年來,在這個修道室裡,在以前的長老們在世的時候,就有賓客會聚,人們永遠保持著極深的景仰,決沒有別的心情。人們被請進修道室的時候,幾乎全明白他們是得到一種極大的榮幸。許多人在整個晉謁的時間內都匍伏在地,一直不起來。許多「上等」人物,連極有學問的人,甚至有些為好奇或別種原因而來的抱自由思想的人,和大家同進修道室或單獨晉謁時,也毫無例外,都首先要求自己在晉謁的全部時間應有極深的尊敬和禮貌,這主要是因為這裡雙方都不考慮金錢問題,一方面只是出於愛和仁慈,另一方面是出於懺悔和渴求解決某種心靈上的困難問題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某種危機。因此,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突然表演出來的這種對他所在環境毫不恭敬的滑稽行為,在旁觀者,至少是其中幾個人身上,引起了惶惑和驚異。仍舊不動聲色的司祭一邊嚴肅地注意聽長老說什麼話,一邊好象也準備象米烏索夫似的站起身來。阿遼沙低頭站著,幾乎要哭出來。他覺得最奇怪的是自己寄以唯一希望的,也唯一有力量阻止父親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哥哥,現在竟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低垂著眼睛,顯然帶著一種想尋根究底的好奇心,等著看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好象他自己在這兒完全是一個局外人似的。那個宗教學校學生拉基金,也是阿遼沙素來熟識而且很接近的,阿遼沙連看也不敢看他一下;他知道拉基金的想法,——全修道院裡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拉基金的想法。

  「請原諒,……」米烏索夫對長老說,「您可能以為我也跟這個不莊重的玩笑有關。我的錯誤是,我相信了即使象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這樣的人在謁見如此可敬的人物時,也總會懂得點自己的本分。……我沒想到,正因為自己是和他一同來的,所以最終不得不向您道歉。……」

  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沒有說完,十分慚愧地正想離屋。「請您不要著急,」長老忽然支著枯瘦的腿從座位上站起來,拉住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的兩隻手,讓他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請您安心。我十分誠心地請您做我的客人。」他鞠了一躬,轉身又坐到自己的小沙發上。

  「偉大的長老,請您說一句,我的活潑舉動是不是得罪了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忽然喊起來,兩手抓住椅子扶手,好象根據回答的情況隨時準備從椅子裡跳起來似的。「我誠懇地請求您也不要著急,不要拘束,」長老莊重地對他說,「您不要拘束,就象在家裡一樣。主要的是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

  「就象在家裡一樣!就是說,保持本色麼?啊,那未免太過分了,不過我還是願意領情的!您要知道,崇高的聖父,您可別叫我保持本色,別冒這個險,……連我自己也不敢走到完全保持本色那一步。我這樣警告您是為了您好。至於其他一切情況,那至今還沒有真象大白哩,雖然有幾個人已經樂意把我描得一團漆黑了。這話是指著您說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對於您,神聖的人,我只能說:我要表示滿腔的喜悅!」他站起身來,舉起雙手大聲說:「懷你的肚子和喂你的奶頭是有福的,特別是奶頭!您剛才對我說:『不要那麼自慚形穢,因為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您這句話真好象看穿了我的心,如見肺腑。每當我跟人們來往時就正是這樣,老覺得我比一切人都低賤,大家全把我當小丑看待,所以我就想:『那我就真的扮演小丑吧。我不怕你們的看法,因為你們一個個全比我還卑鄙!』因此我才成了小丑,因羞恥而扮演的小丑,偉大的長老,因羞恥而扮演的。我就是因為神經過敏而胡鬧的。如果我跟人來往時,我能相信,大家都把我當作極可愛極聰明的人看待,老天爺!那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多麼善良的人啊!導師!」他忽然跪了下來,「我怎樣做才能得到永生呢?」

  這時候仍很難斷定他到底是在開玩笑呢,還是真的感情激動。

  長老抬眼看他,含笑說:

  「您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做,您是很聰明的:不要酗酒和喜歡信口開河,不要放縱淫欲,尤其不要迷戀金錢。關閉您的酒店,如果不能全關,關兩三家也好。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不要說謊。」

  「是不是關於狄德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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