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卡拉馬佐夫兄弟 | 上頁 下頁
一五


  「不,並不是關於狄德羅。主要的是不要騙自己。騙自己和相信自己的謊話的人,會落到無論對自己對周圍都分辨不出真理來的地步,那就會引起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不尊敬。人既不尊敬任何人,就沒有了愛,既沒有愛,又要讓自己消磨時光,就放縱淫欲和耽於粗野的享樂,以致在不斷的惡行中完全落到獸性的境地,而這全是由於對人對己不斷說謊的緣故。對自己說謊的人會比別人更容易覺得受委屈。因為有時覺得受委屈是很有趣的,對不對?他也知道並沒有人委屈他,是他自認為受了委屈,為了面子就說謊,誇大其辭,裝腔作勢,斤斤計較片言隻語,小題大作,拿一粒豌豆當成山,——這他自己全知道,卻還是一碰就自覺受委屈,感到這樣很愉快,甚至有很大的樂趣,於是就弄到真的產生了怨恨。……請您站起來,坐下,請求您,要知道這也是虛偽的做作。」

  「有福的人!請讓我吻吻手。」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跳起來,很快吻了一下長老的瘦手。「真的這樣,覺得受委屈真是很愉快的。您說得真好,我從來沒有聽人說得這麼好過。真的這樣,我正是一輩子都在因自覺受屈而愉快,為美感而自覺受屈,因為做受屈的人不但愉快,而且有時很美;——您忘記的正是這一點,偉大的長老:很美!我要把這一點記在本子裡!是的,我說謊,簡直說了一輩子謊,每天每點鐘都說謊。我的確本身就是謊話,說謊的父親!不過也許不是說謊的父親,我老是措辭不當,說我是說謊的兒子也就夠了。不過,……我的天使,……說說狄德羅有時還是可以的!說狄德羅沒有什麼害處,至於別的話有時是有害的。順便說起,偉大的長老,我偶然忘了,我從前年起就決定到這裡來瞭解一下,真的想到這裡來打聽一下,問一件事。但是請您不要讓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打斷我的話。我要問的是那是不是真的:偉大的長老,在《聖者傳》裡有個地方講到有位顯靈的聖者為信仰受難,當他最後被人砍下腦袋以後,他站了起來,撿起自己的頭,『親切地吻它』,又長時間地捧在手裡,『親切地吻它』。這話對不對,尊敬的神父?」

  「不,不對。」長老說。

  「在所有的《聖者傳》裡決沒有這類的東西。您說,書裡寫的是哪一位聖徒的事蹟?」掌理圖書的司祭問。

  「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位。不知道,也不明白。別人說的,我受了騙。我聽人家說的。您知道是誰說的?就是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就是這個剛才為了狄德羅生氣的人講的。」

  「我從來沒有對您講過這話,而且我壓根兒從來不同您說什麼話。」

  「的確,您沒有對我講;但您是當許多人的面講的,當時我也在場,那是三年前的事。我所以提到它,是因為您這個可笑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您不知道,也不明白,可我卻是帶著被動搖了的信仰回家的,而且從此以後越來越動搖了。是的,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就是因為您我才墮落的。這可不同于狄德羅!」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慷慨激昂,激動非凡,雖然大家完全明白他又在做戲,但這到底還是大大刺傷了米烏索夫。

  「真是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他嘟嘟囔囔地說,「我也許的確在什麼時候說過,……可沒有對您說。我自己也是聽人家講的。我在巴黎聽見一個法國人說,好象我們在晚禱時常讀《聖者傳》裡的這段故事。……他是一位極有學問的人,專門研究俄國的統計,……在俄國住過很久,……我自己並沒有讀過《聖者傳》,……也不想讀,……在吃飯的時候還免得了閒聊麼?……我們當時正在吃飯。……」

  「是啊,您當時在吃飯,我可卻喪失了信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逗他。

  「你的信仰關我什麼事,」米烏索夫想喊出來,但是忽然忍住了,帶著輕蔑的神情說:「您真是碰到什麼就糟蹋什麼。」

  長老忽然站了起來。

  「諸位,對不起,我要暫時告退幾分鐘,」他對全體客人說,「還有比你們先來的人在等著我。您可無論如何不要說謊啊。」他朝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笑著說。

  他從修道室裡走出去,阿遼沙和見習修士趕忙奔過去攙他下臺階。阿遼沙氣喘吁吁地,他很高興離開這裡,同時也高興長老並沒生氣,還很快樂。長老是到回廊那兒去為等候他的人祝福。但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仍舊硬在修道室的門前攔住了他。

  「有福的人!」他熱情洋溢地大聲說,「請允許我再親一次您的手!不,同您還是可以說話,可以相處的!您以為我永遠說謊,永遠裝小丑麼?您知道我是故意這樣,這是為了考察您。我是老在試探著可以不可以同您相處?以您這樣高貴,能不能給我這個卑微的人一個容身之地?我願意給您開個『考察證明』說,同您是可以相處的!現在我要沉默了,永遠不出聲了。坐在躺椅上,一聲不響。現在該你來說話了,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現在讓您來當最重要的人物:當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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