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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二節 老丑角

  他們差不多是和長老同時進屋的,長老一看見他們,馬上就從臥室裡走了出來。修道室裡,有兩位隱修庵的司祭比他們先來等候長老,一位是管圖書室的神父,另一位是有病的佩西神父,他年紀雖不大,但據說很有學問。此外,還有一個小夥子,二十一二歲光景,站在角落裡等候,——後來他一直站在那裡。他穿著常禮服,是宗教學校的學生,未來的神學者,不知由於什麼原因受到修道院和修士團的培植。他身材很高,寬闊的臉,氣色很好,有一雙聰明而專注的、細窄的栗色眼睛。臉上神情畢恭畢敬,但卻還得體,並不顯得阿諛逢迎。儘管他與走進來的客人身分並不平等,相反地,還是處於從屬依賴的地位,但他卻並不對他們鞠躬表示歡迎。

  一個見習修士和阿遼沙陪著佐西馬長老走出來。司祭們站起來,深深地向他鞠躬致敬,手指觸地,祝福以後,又吻他的手。長老為他們祝福以後,也是深深地對每個人鞠躬,手指觸地,並且向他們每人請求為自己祝福。全部的禮節做得一絲不苟,全不象完成日常的禮儀形式,而幾乎是帶有感情的。但是米烏索夫覺得,這一切都是有意做出來的,含有一種暗示的用意。他站在一同進來的同伴們的最前面。按理說(他甚至昨天晚上就已經仔細想過了),不管他抱有什麼樣的思想觀念,單單為了普通的禮貌(這裡的規矩就是這樣),他也應該走到長老面前,請求為他祝福,——哪怕不是吻手,至少也要接受祝福。但是現在,看過司祭們這一套鞠躬和吻手以後,他馬上變了主意:他一本正經地還了一個很深的、世俗式的鞠躬,就向椅子走去了。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象猴子般地完全模仿米烏索夫,也這樣做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很鄭重、很有禮貌地鞠躬,兩手也是放在褲縫上面,卡爾幹諾夫卻慌張得忘了鞠躬。長老把原準備舉起來祝福的手放了下來,又向他們鞠了一次躬,請大家坐下。阿遼沙兩頰緋紅;他覺得慚愧。他的不好的預感應驗了。

  長老坐在樣式十分古老的紅木皮沙發上,請賓客們,除了兩位司祭以外,都坐在對面靠牆四把包著已磨得很光的黑皮的紅木椅子上,四個人並排坐在一起。司祭坐在兩旁,一個在門邊,另一個在窗前。宗教學校學生、阿遼沙和見習修士全站著。修道室不很寬綽,有一種灰頹的氣氛。家具陳設只有最必需的幾件,粗糙而又寒酸。窗臺上放著兩盆花,一個角落裡有許多神像,其中一個是聖母像,畫幅極大,大概還是在教派分裂以前好久畫成的。聖母像面前點著油燈。油燈旁邊另有兩個穿鮮豔袈裟的神像,附近放著一些雕刻的天使,磁蛋,象牙製成的天主教十字架,還有抱著它的Materdolorosa①和幾幅前幾世紀意大利大藝術家的版畫。在這些美麗珍貴的版畫旁邊,還掛了幾張極通俗的俄國石印聖徒、殉道者、聖僧等等的像,這種像在任何市集上都可以花幾戈比買到。還有幾幅俄國現代和以前的主教的石印像,掛在另外幾面牆上。米烏索夫很快掃視了一下這一切「老調調」,便用專注的眼光打量起長老來。他很相信自己的眼光,這種弱點無論如何是可以原諒的,因為他已經有五十歲了,到了這個年齡,一般富裕而交遊廣闊的聰明人永遠會變得越來越自信,有時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

  注:①拉丁文:聖母七苦像。

  ——

  一開始他不喜歡長老。事實上,長老的臉上也的確有一種不只使米烏索夫,同樣也會使別的許多人都不大喜歡的東西。他身材不高,呵腰屈背,兩條細腿,只有六十五歲,但是因為鬧病,顯得蒼老得多,至少要老十歲。他的乾瘦臉上佈滿了細皺紋,眼旁尤其多。眼睛不大,眼珠淺色,敏捷,炯炯有神,好象兩個發亮的光點。只兩鬢上還有幾根白髮,一撮稀疏的小鬍鬚,作楔子形,時常發出冷笑的嘴唇細薄得象兩條線。鼻子並不長,卻尖得象鳥鼻一般。

  「從一切表徵看來,這是一個惡狠的、褊狹而傲慢的靈魂,」米烏索夫在腦海裡閃過了這個念頭。總之,他感到心情很不痛快。

  時鐘報時聲幫助打開了話頭。一個廉價的錘擺小掛鐘迅速地敲了整整十二下。

  「正是我們說定的時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大聲說,「我的兒子德米特裡·費多羅維奇卻還沒有來。我替他道歉,神聖的長老!(阿遼沙聽了這聲「神聖的長老」,渾身哆嗦了一下。)我自己永遠守時間,一分也不差,懂得守時刻是國王的禮貌。……」

  「不過,您總還不是國王。」米烏索夫按捺不住,立刻插了一句。

  「對,是那樣,我並不是國王。您瞧,彼得·阿曆山德羅維奇,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點也不錯!我說話總不對勁!尊師!」他突然慷慨激昂地喊了起來。「您看到在您面前的是一個真正的小丑!我自己就這樣介紹。唉,這是老習慣了!有時候我猛孤丁地撒個什麼謊,那是有用意的,是想博人們一笑,討人喜歡。應該做一個討人喜歡的人,對不對?七八年以前,我為點小事,到一個小城裡去,在那裡結識了幾個商人。我們去見警察局長,因為想求他一點事情,請他跟我們一起吃飯。警察局長出來了,這是個又高又胖,淺黃頭髮,臉色陰鬱的人,在這類事情上最危險的傢伙,好犯肝氣,肝氣很盛。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您知道,帶著外場人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氣說:『警察局長先生,請您做我們的納普拉甫尼克①好不好?』他說:『什麼納普拉甫尼克?』我一下子就看出事情壞了,他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站在那兒。我說:『我是想開一個玩笑,逗大家一樂,因為納普拉甫尼克先生是我們俄國著名的樂隊指揮,我們為了把我們的生意搞好,也必須有一位樂隊指揮。……』我對他這樣解釋,而且比喻得很有道理,對不對?他說:『對不起,我是警察局長,我不允許人家拿我的職位編雙關的俏皮話。』當時扭身就走出去了。我忙跟在他後面喊:『對,對,您是伊斯普拉甫尼克,而不是納普拉甫尼克。』他說:『不,既然叫我納普拉甫尼克,那我就算是納普拉甫尼克吧。』您瞧,我們的那樁生意就這樣弄糟了!我老是這樣,永遠這樣。我這種殷勤好意老會坑害自己!有一次,許多年以前,我對一個有勢力的人說:『您的夫人是一位怕人碰的女人』,意思是說,她很貞節,所謂品行端正,但是他聽了突然對我說:『那麼您碰過她麼?』我忍不住,心血來潮地忽然想獻獻殷勤,我說:『是的,碰過。』他當時就使勁『碰』了我幾下。……不過,這事情已經發生了很久,所以講出來我也不怕害臊;我老是會這樣自己害自己!」

  ——
  注:①警察局長俄語讀如伊斯普拉甫尼克,與「納普拉甫尼克」音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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