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她怎麼樣?她睡得好嗎?她沒出什麼問題吧?她現在是不是醒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知道嗎:咱們快把小桌搬到露臺上去,等茶飲一拿來,咱們的人都來了,咱們就坐下,那時候內莉也就會出來跟咱們坐在一塊了……瞧,這多好呀。難道她還沒醒嗎7我進去看看她。就看她一眼……你放心,不會吵醒她的!」他看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向他連連擺手,便加了一句。

  但是內莉已經醒了。十分鐘後,我們大家照老樣子又圍坐在茶桌旁,喝起了晚茶。

  內莉坐在安樂椅上被抬到露臺。大夫來了,馬斯洛博耶夫也來了。他給內莉帶來了一大束丁香;但是他自己卻似乎心事重重,好像挺懊惱似的。

  順便說說:馬斯洛博耶夫幾乎每天都來。我已經說過,大家,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喜歡他,但是我們從來隻字不提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連馬斯洛博耶夫也不提她。因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聽我說過,亞曆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還沒來得及成為他的合法妻子,因此就暗自決定,在家裡既不能接待她,也不許談到她。於是大家也就照此辦理,這活畫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性格。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她沒有娜塔莎,而主要是不曾發生過已經發生過的那些事,說不定她也就不會這麼挑剔了。

  這天晚上,內莉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悶悶不樂,甚至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仿佛她做了一個噩夢,現在在想這夢似的。不過,她非常喜歡馬斯洛博耶夫的禮物,喜孜孜地觀賞著插在她面前一隻玻璃杯裡的這束鮮花。

  「那麼說,你非常喜歡花噗,內莉?」老爺子問,「等等!」他精神振奮地加了一句,「明天吧……嗯,你會親眼看到的!……」

  「喜歡,」內莉答道,「我還記得,我們曾用鮮花歡迎過媽媽。我們還在那兒(那兒,現在指國外)的時候,有一次媽媽病了整整一個月。我和宇裡希說好了,等她能夠下床,第一次走出自己臥室的時候(她已經整整一個月沒出房間了),我們就用鮮花把所有的房間佈置起來。我們也就這麼做了。頭天晚上媽媽就告訴我們,明天早上她一定要出來跟我們一起用早點。那天,我們起得很早。亭裡希拿來了好多好多鮮花,於是我們就把整個房間用綠葉和花帶裝飾起來。有常春藤,還有一種葉子很寬很寬的——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還有一些帶小毛毛的葉子,抓住什麼東西就不放,還有不少白色的很大的花,還有水仙花,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還有月季花,很漂亮的月季花,花多極了多極了。我們把它們全連成串地和種在花盆裡擺設起來,還有一些花大極了,像棵樹,種在大木桶裡;我們把它們佈置在房間的四角和媽媽坐的安樂椅旁,媽媽一出來,驚訝極了,可開心啦,字裡希也很高興……到現在我還記得這事……」

  這天晚上內莉顯得特別衰弱,神經也特別脆弱。大夫不安地注視著她。但是她非常想說話。她說了很長時間,一直說到天黑,說的都是她過去在國外的生活;我們沒有打斷她的話。她在國外同媽媽和亭裡希遊覽了許多地方,昔日的回憶鮮明如畫地出現在她的腦海。她激動地談到湛藍的天空,她看到和路過的白雪皚皚、遍地冰雪的高山和山間瀑布;然後她又談到意大利的湖泊和溪穀,談到鮮花和樹木,談到鄉村的居民,談到他們的服飾,談到他們曬得黑黑的臉和烏黑的眼睛;她還談到他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然後她又談到一座座大城市和一座座宮殿,談到一座帶圓頂的高高的教堂,圓頂上裝飾著各種燈彩,霎時間整個圓頂燈火通明,好看極了;然後她又談到一座炎熱的南方城市,碧空如洗,碧波蕩漾……內莉從來沒有給我們這麼詳細地說過她自己的回憶。我們都全神貫注地聽著她講。迄今為止,我們大家知道的只是她的另外一些回憶——在一座陰霾蔽日的陰森森的城市裡,到處是一片使人感到壓抑和頭昏腦脹的氣氛,到處是被污染的空氣,珍貴的宮殿總是斑斑駁駁,髒兮兮的;陽光暗淡,了無生氣,這裡的人也都壞,而且都是些瘋子,她和媽媽受夠了這些人的罪。於是我眼前浮現出:過去,她倆住在一個肮髒的地下室裡,在一個潮濕而又明暗的夜晚,兩人互相偎依著,躺在她們貧寒的床鋪上,回憶著過去,回憶著已故的亭裡希和他國的奇異景色……我也浮想聯翩地想到內莉,這時她已沒有了媽媽,只能獨自回憶這一切,而布勒諾娃卻想用毆打和殘酷的獸行壓服她,迫使她去幹見不得人的事……

  但是內莉終於覺得不對勁了,只能把她送回房間。老爺子很害怕,也很懊惱,悔不該讓她說這麼多話的。她好像老毛病犯了,仿佛不省人事似的。她這種舊病復發已鬧過好幾回了。這次發作完以後,內莉堅決要求見我。她有話要跟我一個人說。她再三央求,以致這次大夫也主張應當滿足她的願望,於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間。

  「是這麼回事,萬尼亞,」就剩下我們兩人的時候,內莉說,「我知道,他們以為我會跟他們一起走;但是我是不會走的,因為我不能走,我準備暫時留在你身邊,因此,我要把這事告訴你。」

  我開始勸她;我說,在伊赫梅涅夫家,大家都很喜歡她,把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而且大家會非常捨不得她的。再說,住我那兒,她會覺得很不方便的,雖說我非常愛她,但是沒辦法,只好分手。

  「不,不成!」內莉固執地答道,「因為最近我常常夢見媽媽,而且她讓我別跟她們走,要留在這裡;她說我撇下外公一個人,罪孽就大了,她說這話的時候還一個勁地哭。我要留在這兒侍候外公,萬尼亞。」

  「但是你外公不是已經死了嗎,內莉,」我詫異地聽完了她的話,說道。

  她想了想,定睛看了看我。

  「萬尼亞,你再告訴我一遍外公是怎麼死的,」她說,「全都告訴我,什麼事也不要漏掉。」

  我對她的這一要求感到很詫異,不過我還是詳詳細細地向她重述了一遍。我疑心她在說胡話,起碼,舊病復發後,她的腦袋還沒完全清醒。

  她注意地聽完了我的敘述,我記得,在我講的時候,她那黑眼睛閃耀著湧苦的、激動的光芒,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屋裡已經黑了。

  「不,萬尼亞,他沒有死!」她把我的話都聽完了,又想了想,然後堅決地說道。「媽媽最近常常向我說到外公,可是我昨天對她說『外公不是死了嗎』的時候,她很傷心,哭了,她告訴我外公沒有死,是人家放意說他死了的,他現在在要飯,『就像咱倆過去常常要飯一樣,』媽媽說,『他常常在老地方要飯,就是咱倆頭一次遇到他,我趴在他腳下,阿佐爾卡認出了我的那地方……』」

  「內莉,這是夢呀,是病人在做夢,因為你現在有病呀,」我對她說。

  「我自己也老想,這不過是夢,」內莉說,「因此我沒對任何人說。我想把這一切就告訴你一個人。但是今天,你沒來,我就睡著了,我居然夢見廠外公。他坐在他家裡等我,他的樣子是那麼可怕,那麼瘦。他說他已經有兩天什麼東西也沒有吃了,阿佐爾卡也什麼都沒有吃,他很生我的氣,責備我。他還對我說,他一點鼻煙也沒有了,而沒有鼻煙他是活不下去的。萬尼亞,這倒是真的,他這話過去就對找說過一次,也就是媽媽死了,我去看他的時候。當時他病得很重,幾乎不省人事。因此我今天一聽到他說這話,我就想,我要去討錢,站在橋頭,討到錢後就去給他買麵包,買煮熟的土豆和鼻煙。仿佛我就站在那裡向人討錢似的,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來走去,他遲疑了一下,便向我走過來,看了看,把我討到的錢統統拿走了。他說,這是買麵包的,現在再去要點買煙的錢。我討到了錢,他就過來把錢搶走了。我對他說,他不向我拿,我也會把錢統統給他的,決不給自己藏一文錢。他說:『不,你會偷我的東西的;連布勒諾娃也跟我說過你是小偷,因此我再不讓你上我那兒去了,決不。還有一個五戈比的鋼(钅崩)兒你藏哪兒啦?』因為他不相信我,我哭了,可是他根本不理我,還是一個勁地嚷嚷:『你偷了一個五戈比的鋼(钅崩)兒!』說罷就開始打我,就在那兒橋頭,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萬尼亞,因此現在我想,他一定還活著,一個人在什麼地方走來走去,等我上他那兒去哩……」我又開始勸她,勸她不要相信莫須有的事,末了她好像給我說服了。她回答說,她現在就怕睡著,因為一睡著就會夢見外公。末了,她緊緊地擁抱了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