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你這樣寫下去會文思枯竭的,萬尼亞,」她對我說,「你這樣彈精竭慮,總有一天會文思枯竭的;此外,健康也可能給毀了。就說C***吧,他兩年之內寫來寫去還是那部中篇小說,而N*花了十年工夫就寫了一部長篇①。然而他們的作品卻是那麼精雕細琢,寫得那麼精緻!找不出一點馬虎大意的地方。」

  「是的,他們的生活有保障,他們寫東西沒有期限;而我是匹拉郵車的鴦馬!好了,這一切都是廢話!別談它了,我的朋友。怎麼樣,沒什麼新聞嗎?」

  「可多啦。第一,他來信了。」

  「又來信了?」

  「又來信了。」她說罷,遞給我一封阿廖沙的信。這已是分別以後的第三封信了。第一封還是從莫斯科寫來的,他寫這封的時候好像有病,寫得顛三倒四。他告訴她說,由於各種情況都湊到一起了,他無論如何沒法像臨別時所設想的那樣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來。他在第二封信裡又急著通知我們,他將於日內回到我們這兒來,以便儘快同娜塔莎結婚,並說這已經定了,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然而從全信的口氣看,他分明處在一種絕望狀態,外人對他施加的影響已經使他身不由己,他已經不再相信他自己了。他還順便提到了卡佳,說卡佳是他的上帝,只有她一個人在安慰他和支持他。我迫不及待地打開了他現在寄來的第三封信。

  ①此處可能指列夫·托爾斯泰和岡察洛夫。托爾斯泰間隔兩年才發表了他的三部曲《童年》(一八五二)和《少年》(一八五四);岡察洛夫寫《奧勃洛摩夫》則花了十年時間(一八四九—一八五九),陀思妥耶夫斯基經常抱怨他的寫作時間太倉促。一八七0年,他在給伊萬諾娃的信中寫道:「您信不信,我有十分把握,如果能像岡察洛夫、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那樣保證我有兩三年的時間來寫這部長篇小說,那麼我會寫出這樣一部作品,即使過一百年也會有人談論它」

  信寫了兩張紙,寫得既斷斷續續,又顛三倒四,寫得既急促而又潦草,信上還掉了幾滴墨水和眼淚。信一開頭就說,他阿廖沙要與娜塔莎脫離關係了,勸她忘了他吧。他極力證明,他們的結合是不可能的,外來的敵對影響太大了,最後勢必至於:他和娜塔莎在一起也決不會幸福,因為他倆不般配。但是寫到這裡,他又忍不住了,拋開了他自己在前面的議論和論證,既沒有撕掉,也沒有劃去信的前半部分,而是突如其來他立刻坦白承認,他有罪,對不起娜塔莎,他這人完蛋了,他無法違抗也來到鄉間的他父親的意願。他寫道,他無法麥達他的內心有多麼痛苦;接著他又承認他完全意識到他是能夠讓娜塔莎幸福的,寫到這裡,他又突然開始論證他倆是完全般配的;他堅決地、憤然批駁了他父親的論據;他在悲觀失望中描繪了他同娜塔莎一見結合,他倆將會相親相愛、白頭偕老的幸福情景,他詛咒自己的軟弱,於是乎——永別了!這封信是痛苦地寫成的;他寫這封信的時候顯然忘乎所以,情不自禁;我讀後潸然淚下……娜塔莎又遞給我另一封信,是卡佳寫的。這封信跟阿廖沙的信裝在同一個信封裡,但卻單獨封好了,一起寄來的。卡佳寫得相當簡短,用寥寥數行告訴娜塔莎,阿廖沙的確很悲傷,常常哭,似乎很絕望,甚至還生了點小病,但是有她在一起,他一定會幸福的。順便說說,卡佳極力向娜塔莎說明,請她千萬別誤會,似乎阿廖沙很快便得到了寬慰,似乎他的悲傷是逢場作戲,不嚴肅。卡佳補充道:「他永遠不會忘記您,也永遠不可能忘記您,因為他不是這樣一顆心,他無限地愛您,因此,如果他有朝一日不愛您了,或者他有朝一日在想到您的時候不難過了,那麼為此我也會立刻不愛他的……」

  我把兩封信都還給了娜塔莎;我跟她面面相覷,一言不發。在著頭兩封信的時候也這樣,反正現在我倆儘量避免談過去,仿佛我們兩人之間商量好了似的。她痛苦極了,痛苦得難以忍受,這,我是看到了的,但是就是在我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出來。回到老家後,她因患熱病躺了三星期,如今才勉強康復。我倆甚至很少談到我們即將發生的變化,雖然她也知道她那老父親即將找到一份工作,我們很快就要分手了。雖說在這段時間裡,她對我特別溫柔,特別體貼,一切與我有關的事她都特別關心;凡是我要告訴她的有關我的一切情況,她都豎起耳朵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聽,這情形起初甚至使我感到一種壓抑:我總覺得,她是因為過去想給我以補償。但是這種壓抑感很快也就消失了:我明白她心中完全是另一種想法,她無非因為愛我,無限地愛我,她不能沒有我,也不能不關心與我有關的一切罷了,於是我想,從來沒有一個妹妹會像娜塔莎愛我那樣愛自己的哥哥的。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們即將到來的分別壓在她心頭,娜塔莎很痛苦;她也知道,沒有她我也活不下去;但是我們對這事都避而不談,雖然我們也詳詳細細地談了即將發生的種種事情……

  我問起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

  「我想,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娜塔莎回答,「他答應回來喝茶。」

  「他一直都在為工作奔忙嗎?」

  「是的;不過,現在,工作毫無疑問是會有的;他今天似乎也沒必要出去,」她一面沉思一面補充道,「明天出去也可以嘛。」

  「他出去有什麼事?」

  「那是因為我收到了信……我成了他的心病,」娜塔莎沉默了一會兒以後補充道,「這甚至使我感到壓抑,萬尼亞。他好像做夢都只夢見我一個人。我相信,除了我怎麼樣啦,我過得好嗎,我現在在想什麼以外,他不會想任何事情。我的任何煩惱都會在他身上得到反應。我看到,有時候他笨拙地極力克制自己的感情,裝出一副並不為我發愁的樂呵呵的模樣,佯裝在笑,還想返我們發笑。這時候連媽媽也變得心神不定了,她也不相信他的笑是真笑,於是就長籲短歎起來……她也覺得怪彆扭的……他是個直心決腸的人!」她又笑著加了一句,「瞧,今天我收到信,他就必須立刻逃跑,免得看到我的眼睛……我愛他勝過愛我自己,勝過愛世界上所有的人,萬尼亞,」她低下頭,握著我的手,補充道,「甚至也勝過愛你……」

  我們在花園裡前前後後地走了兩個來回,她又開口道:

  「今天馬斯洛博耶夫到我們家來了,昨天也來過,」她說。

  「是的,近來他常常到府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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