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當然是一位非常可愛的人,雖然他有個與眾不同的弱點——一總愛在他自己也疑心對他知之甚深的人面前誇耀自己的文學見解。但是我並不想同他討論文學問題,我拿到錢後便拿起帽子。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要上島區①自己的別墅去,他聽說我要去瓦西裡島,便主動提出用他的車送我。

  「我新買了一輛馬車;您沒看見?漂亮極了。」

  我們下樓走到大門口。這馬車的確非常漂亮,因此,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在擁有這輛馬車之初感到異常得意,甚至感到一種內心的需要,非讓朋友們坐坐他的馬車,隨路送送他們不可。

  在馬車裡,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又幾次談起當代文學。在我面前,他是不以為恥的,竟泰然自若地拾人牙慧,把最近他從某些文學家那裡的聽來的的各種見解鸚鵡學舌地重複一遍,他對這些文學家是信任的,對他們的見解他也是尊重的。然而,有時候,他也會尊重一些奇談怪論。有時候,他也常常把別人的意見弄錯,或者張冠李戴,用得不是地方,結果胡說八道一氣,貽笑大方。我坐著,默默地聽著他說話,有些人的嗜好居然如此廣泛和千奇百怪,不由得使我感到驚訝。「就拿這個人說吧,」我暗自尋思,「這人拼命掙錢;還嫌不夠,他還要名氣,文壇上的名氣,一個好的出版商和批評家的名氣!」

  而眼下他極力向我詳細說明一種文學思想,這想法是他大約三天前從我那裡聽去的,當時,也就是三天前,他曾經反對過這個看法,曾經跟我爭論過,可現在他卻攫為己有,當成他自己的想法了。但是這樣的健忘症在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是屢見不鮮的,因此在他所有的熟人和朋友中間,他的這一無傷大雅的弱點也就盡人皆知了。他現在坐在自己的馬車裡高談闊論,是何等愜意,何等志得意滿,又何等悠閒自在啊!他談的是文壇上的學術問題,甚至他那文縐縐的男低音也顯出一副學者氣派。漸漸地,他又犯起了自由主義的毛病,轉而採取一種天真的懷疑態度,說什麼在我們文學界,進而至於無論在什麼界,任何時候和任何人,都不可能有誠實和謙虛可言,而只有「互相打對方的耳光」——特別是在簽約之初。我暗自想道,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傾向於把任何一個誠實而又真誠的文學家(就因為他們太誠實和太真誠了),如果不是當成傻瓜的話,起碼也當成糊塗蟲。不用說,所以產生這樣的見解,無非是因為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過於天真了。

  ①彼得堡的涅瓦河口有許多大小不等的島嶼,是彼得堡市區的一部分,有些地方很熱鬧,有些地方很幽靜。

  但是我已經不再聽他說話了。在瓦西裡島,他讓我下了馬車,我連忙向我的那兩位老人家跑去。總算到了十三條,總算看見了他們的小屋。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看見我就伸出一個手指警告我,向我連連擺手,噓噓連聲,讓我小點聲,別嚷嚷。

  「內莉剛剛睡著,可憐的孩子!」她急忙向我悄聲道,「看在上帝分上,別吵醒她!不過我那寶貝兒身體太弱啦、我們都替她擔心。大夫說,眼下還不要緊。可是從您那位大夫嘴裡又能問出什麼來呢!伊萬·彼得羅維奇,您這樣不是作孽嗎?我們一直在等您,等您來吃飯……要知道.您有兩天兩夜沒來啦!……」

  「但是,我前天不就跟你們說過這兩天我來不了嗎,」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悄聲道,「我得把那篇東西寫完呀……」

  「你不是答應今天來吃午飯的嗎!為什麼不來呢?我的小天使內莉還特意下了床,我們讓她坐在安樂椅裡,把她抬出來吃飯。她說:『我要跟你們一起等萬尼亞』,可是我們的萬尼亞就是不來。要知道,都快六點啦!您上哪浪蕩去了?你們呀,都是些浪蕩鬼!你們讓她太傷心了,我都不知道怎麼勸她才好了……幸虧睡著了,我的小寶貝兒。再說,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又進城了(回來喝茶!);就我一個人,瞎折騰……伊萬·彼得羅維奇,他找到工作啦;不過我一想到在彼爾姆①,心就涼了半截……」

  「娜塔莎呢?」

  「在小花園,我那寶貝兒,在小花園!去找她吧……不知道怎麼搞的,她也是這副模樣……我真有點不明白了……唉呀,伊萬·彼得羅維奇,我心裡好難過呀!她硬說她很開心,而且心滿意足,但是我不信……去找她吧,萬尼亞,然後再來悄悄告訴我她到底怎麼啦……聽見了嗎?」

  但是我已經不在聽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嘮叨了,我跑進小花園。這小花園與這座房子相毗鄰;長寬各約二十五步,草木茂盛,遍地蒼翠。園中有三顆高大的枝葉婆娑的古樹,幾顆小白樺樹,幾叢丁香和金銀花,有一角種著馬林果,種著兩畦草莓,還有兩條窄窄的羊腸小道十字交叉地穿過花園。老爺子對這座小花園非常得意,硬說園子裡不久就會長蘑菇。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內莉愛上了這小花園,她常常坐在安樂博裡給抬出來,放在花園的小徑上,現在,內莉已經成了全家的寵兒。但是瞧,娜塔莎就在這裡;她高高興興地歡迎我,並向我伸出手來。她多瘦呀,臉色多蒼白呀!她也大病初愈。

  ①彼爾姆靠近西伯利亞,在俄羅斯歐洲部分的東部。

  「全完稿了,萬尼亞?」她問我。

  「完稿了,完稿了!徹底自由了,整個晚上都沒事兒了。」

  「好,謝謝上帝,趕稿子了?撕了重寫了?」

  「有什麼辦法呢!不過這倒不要緊。我都練出來了,寫作時高度緊張,神經繃得很緊;我的想像力倒更清晰,感受也更深、更生動,甚至文思泉湧,欲罷不能,因此寫作雖然緊張,效果倒還不錯。一切都很好……」

  「唉,萬尼亞,萬尼亞!」

  我發現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娜塔莎非常熱衷於我的文學成就和我的名聲。我最近一年發表的作品,她都讀了,還常常問我下一步的創作計劃,關心評論我的每篇文章,看了有些文章還很生氣,她一定要我在文壇上出人頭地。她的這一心願說得非常強烈、非常堅決,她目前的傾向甚至使我感到驚奇。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