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八


  尾聲:最後的回憶

  六月中旬。天氣悶熱;城裡簡直沒法待:塵土飛揚,石灰遍地,到處在翻蓋房屋,到處是滾燙的石頭,蒸發出來的各種怪味污染了空氣……但是聽,啊,多開心呀!什麼地方響起了雷聲;漸漸地,天上彤雲密佈;起風了,風過處,大街上下,塵土飛揚,向前飛旋。幾滴很大的雨點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緊接著,整個天空都好像裂開了,城市上空,瓢潑大雨翻江倒海似的奔流而下。過了半小時,又出太陽了,我推開我那陋室的窗戶,貪婪地,敞開我那疲憊的胸懷,吸進了一口新鮮空氣。我在一片迷醉中,本來已經想擲下我那支禿筆,拋開一切工作,也拋開那個老闆,上瓦西裡島去找我的那幾位故舊。雖然這對我的誘惑力很大,但是我還是壓下了內心的衝動,重新玩命地伏案寫作:無論如何也要寫完!老闆有令,否則不給錢。那兒在等我,但是到晚上我就自由了,像風一樣徹底自由了,這兩天兩夜我寫了三個半印張①,今晚將是對我的犒勞。

  好啦,這篇東西終於寫完啦;我擲下筆,站了起來,感到腰痛、胸痛,頭昏腦脹。我知道,這時候我的神經已經極度衰弱,我仿佛聽見給我看病的那位老大夫最近對我說過的話:「不,任何健康的身體都經不住這樣折騰,因為這是辦不到的!」不過這暫時總算辦到了!我的頭暈暈乎乎;我差點都站不住了,但是快樂,無邊的快樂充滿了我的心。我的中篇小說總算寫完了,我雖然欠了老闆很多錢,但是現在看到戰利品已經到手,總該多少給我點錢吧——哪怕就五十盧布呢,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自己手裡有過這麼一大筆錢了。自由和金錢!……我興高采烈地抓起禮帽,挾起手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想趁我那最最親愛的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①還在家的時候碰上他。

  ①舊俄及現在俄羅斯的稿費計酬單位,一印張約合五萬印刷符號。

  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要出門。他也剛剛做完一筆雖非文學買賣,但也是一筆十分有利可圖的買賣,他跟一個黑臉的猶太佬在他的書房裡連續坐了兩個小時後,終於把他送走了。他客客氣氣地向我伸出了手,同時用他那又柔軟又好聽的男低音問候了我的健康。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不是開玩笑,我對他非常感激。他在文學界終其身不過是個做買賣的老闆——他又有什麼過錯呢?他明白,搞文學就得有搞出版的老闆,而且這道理他明白得很及時,他理應受到尊敬,為此也理應享受榮耀——自然,我說的是買賣人的榮耀。

  他笑容可掬地聽到我的小說寫完了,這樣,下期雜誌的主要欄目就有了保障,他感到很驚訝,我怎麼會如期完稿的,他說這話時又說了幾句讓人聽了非常受用的俏皮話。然後他便走到他那口鐵皮箱子前,給了我他答應的五十盧布,同時又遞給我一本對我持敵對態度的厚厚的雜誌,指了指批評欄裡的一篇文章,那裡有兩句話提到我最近發表的一部中篇小說。

  我一看:文章署名「文抄公」。該文既沒有罵我,也沒有捧我,因此我十分滿意。但是「文抄公」又雲。我的作品總有「一股汗臭」,這就是說,我寫這些東西時流了很多汗,出了許多力,改來改去,讓人覺得噁心②。

  我跟我那位出書老闆哈哈大笑。我告訴他,我的上一部中篇是用兩夜時間寫成的。而現在又花了兩天兩夜寫了三個半印張——如果這位曾經指責我寫小說太費勁,也太慢的「文鈔公」知道此事後,不知作何感想③。

  「話又說回來,伊萬·彼得羅維奇,這也要怪您自己。幹嗎一拖再拖,非得連夜寫作才行呢?」

  ①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兼雜誌編輯A.A.克拉耶夫斯基(一八一一—一八八九),他以不擇手段地剝削作家著稱。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他「一輩子都不把文學事業當作一種事業,而是看成一種買賣」。

  ②此處影射俄國批評家德魯日寧(一八二四-一八六四)發表在《現代人》雜誌上的《外地讀者來信》,文章未署名,信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小說《涅陀契卡·涅茲凡諾娃》,並說作者的小說寫得「很吃力」,「有一股汗臭」,某些修飾和加工也是「多餘的」。

  ③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於急需錢用和受到出版商的催逼,文稿期很緊,因此寫作很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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