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三


  「主啊,我的上帝!」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她對內莉講的故事感興趣極了,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而且內莉這故事又主要是對她講的。

  「後來媽媽就出去了,」內莉繼續道,「把我也帶了去。這事發生在白天。我們一直在街上走來走去,直到晚上,媽媽老是哭,她拉著我的手,老是走呀走呀。我累極了;那天我們也沒吃東西。媽媽總是自言自語,一個勁地對我說:『內莉,你要做個窮人,我死後,誰的話也別聽,不管人家說什麼,你都別聽。不要去求任何人;你就一個人過,做個窮人,但是要幹活,找不到活幹就去要飯,不要去求他們。』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我們正穿過一條很大的大街;媽媽突然喊道:『阿佐爾卡!阿佐爾卡!』——忽然一條大狗,毛都沒了,向媽媽跑過來,它嗚嗚地叫著,撲到她身上,媽媽嚇壞了,臉色煞白,大叫一聲,便奔過去跪倒在一個高高的老頭腳下——那老頭掛著拐棍,向前走著,看著地面。而這個高個老頭就是外公,他瘦極了,穿得也很差。這時候我才第一次見到外公。外公看到媽媽趴在他腳下,摟著他的腿,他也嚇了一跳,滿臉煞白——他把腿掙脫出來,推開媽媽,用拐棍在石頭地上敲了一下,便離開我們,快步走開了。阿佐爾卡還留在我們身旁,它又嚎又叫的,一個勁地舐著媽媽,後來它向外公跑去,咬住他的衣襟,把他往回拽,可是外公舉起拐棍敲了它一下。阿佐爾卡本來又想往我們這邊跑,可是外公叫了它一聲,它只好跟著外公跑過去,還一個勁地嗚嗚叫著。媽媽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周圍聚起了一大群人,警察來了。我一個勁地喊媽媽,讓媽媽起來。她總算站了起來,看了看周圍,就跟著我走了。我領著她回了家。大家都看著我們,看了很長時間,不停地搖頭……」

  內莉停下來端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她的臉色十分蒼白,但她的眼神卻閃耀著一種毅然決然的神態。看得出來,她已下定決心非把一切都說出來不可。這時她的臉上甚至露出一副挑戰的樣子。

  「那又怎麼呢,」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用一種不平靜的聲音,用一種憤憤然的尖刻口氣說道,「那又怎麼呢,你母親侮辱了自己的父親,他跟她斷絕關係是應該的……」

  「媽媽也對我這麼說,」內莉語氣生硬地接口道,「我們一路回家,她還老說:這就是你外公,內莉,我對不起他,因此他才詛咒了我,為此,現在上帝也來懲罰我了,這整個晚上以及在以後的好幾天裡,她說來說去都是這句話。她說這話的時候仿佛情不自禁,悲從中來,都控制不住自己了……」

  老爺子不言語了。

  「後來,你們又怎麼會搬到別處去的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阿,她仍在低聲哭泣。

  「當天夜裡媽媽就病了,而大尉太太在布勃諾娃那裡找到了房子,因此第三天我們就搬過去了,大尉太太也跟我們一起搬去的;相去以後,媽媽就徹底病倒了,躺了三星期,我一直侍候她。我們的錢全花光了,幸虧大尉太太和伊萬·亞曆山德雷奇幫了我們的忙。」

  「就是那個棺材店老闆,」我解釋道。

  「媽媽能夠下床走路後就給我講了關於阿佐爾卡的故事。」

  說到這裡,內莉又停了下來。老爺子聽到談話已經轉到阿佐爾卡身上了,似乎很高興。

  「關於阿佐爾卡,她對你說了些什麼呢?」他問,他坐在自己那把安樂椅裡,身子彎得更低了,似乎要把自己的臉理得更深些,讓眼睛往下看。

  「她老是跟我講外公,」內莉回答,「病了,還老講,甚至說胡話的時候也講。可是當她的病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她又跟我講起了她過去的生活……也就在那時候她講到了阿佐爾卡。因為有一次,在城外河邊,有幾個男孩用繩子牽著阿佐爾卡,想把它淹死,媽媽給了他們點錢,把阿佐爾卡買了下來。外公一看到阿佐爾卡,就把它狠狠地嘲笑了一番。不過阿佐爾卡跑了,媽媽哭了起來;外公害怕了,便懸賞一百盧布,誰能把阿佐爾卡找回來,就把這錢給誰。第三天就有人把它找了回來;外公給了那人一百盧布,而且從此愛上了阿佐爾卡。媽媽更是喜歡得不得了,甚至把它抱到自己床上。她告訴我,阿佐爾卡過去跟一些耍猴的沿街賣藝,會做許多事,會馱著猴子跑,會做扛槍的動作,會做許多許多事……當媽媽離開外公出走以後,外公就把阿佐爾卡留在自己身邊,上哪都帶著它,因此在街上,媽媽一看到阿佐爾卡,立刻猜到外公就在附近……」

  老爺子想聽到的分明不是關於阿佐爾卡的這些事,因此便越來越皺緊眉頭。從此便一言不發,什麼也不問了。

  「那怎麼,你們從此就再也沒見過外公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問。

  「不,後來媽媽的病漸漸見好了,我又遇到了外公。我到小鋪去買麵包:忽然看見一個人帶著阿佐爾卡,我看了看,認出了外公,我躲到一邊,貼緊牆根。外公看了看我,看了很長時間,他的樣子是那麼可怕,我非常怕他,後來他就走過去了;阿佐爾卡認出了我,便在我身旁跳來跳去,開始舐我的手。我急忙回家,回頭看了看,外公也走進了那家鋪子。這時我想:他准是去打聽我們的情況的,因此我也就更害怕了,回家後,我什麼話也沒對媽媽講,生怕媽媽又犯病。第二天我也沒再去那家小鋪,推說頭疼;第三天我去時,誰也沒遇到,我害怕極了,因此撒腿就跑。又過了一天,我剛拐過街角,突然看見外公就在我前面,還有阿佐爾卡。我撒腿就跑,拐進了另一條街,從另一扇門走進了鋪子;可是突然我差點又跟他撞了個滿懷,我嚇壞了,停下來,都走不動路了。外公站在我面前,又看了我很長時間,後來摸了摸我的頭,拉著我的手,把我帶走了,阿佐爾卡則跟在我們後面,搖著尾巴。這時我才看到,外公都走不動路了,老拄著拐棍,而且兩手老發抖,抖得很厲害。他把我領到一個小販眼前,這小販坐在街角,在賣蜜糖餅和蘋果。外公給我買了一隻蜜糖公雞和一條蜜糖魚,一塊糖和一個蘋果,當他從錢袋裡掏錢的時候,兩隻手抖得很厲害,掉下了一個五戈比的銅幣,我幫他撿了起來。他把這銅幣給了我,把蜜糖餅也給了我,摸了摸我的腦袋,但是又一句話不說,離開我回家了。

  「我回去見到媽媽後,就把我見到外公的事全都告訴了她,並且說,我起先怎麼怕他,怎麼躲著他。媽媽先是不相信我的話,後來就高興起來,一晚上問個沒完,又是吻我又是哭,當我把一切都告訴了她以後,她就關照我以後再也不要怕外公了,既然他故意走過來找我,可見他喜歡我。她叮囑我,以後看見外公,要跟他親熱點,要跟他說話。第二天一早,她又好幾次催我出去,雖然我告訴她,外公每次都是傍晚前才出來。她還親自遠遠地跟著我,躲在街角後面,第二天也一樣,但是外公並沒有來,而那幾天一直下雨,因為她總是跟著我出門,因此得了重感冒,又病倒了。

  「外公過了一星期才出門,又給我買了一條蜜糖魚和一隻蘋果,又是什麼話也沒說。當他離開我往前走的時候,我就悄悄地跟著他,因為我早就想好了,先弄清楚外公住在什麼地方,然後回去告訴媽媽。我在街對面遠遠地跟著他,不讓外公看見我。他住得很遠,不是他後來居住和死去的那地方,而是在豌豆街,也是一幢很大的公寓,住在四層。我把這一切打聽清楚了,很晚才回到家。媽媽很害怕,因為不知道我上哪去了。我告訴她以後,媽媽又很高興,第二天就要立刻去見外公;但是到了第二天,她想了想,又害怕起來,老是怕,怕了整整三天;還是沒去成、後她叫我過去,說道:是這樣,內莉,我現在有病,去不成啦,我寫了一封信給你外公,你去找他,把信交給他。內莉,你要注意他怎麼看信,說什麼和做什麼;然後你就過去跪下,親吻他,請他寬恕你媽媽……媽媽哭得很傷心,一個勁地吻我,給我畫十字,祝我這次會順順當當的,她還向上帝禱告,還讓我跪在她身旁,跪在聖像前,雖然她病得很重,但還是走出來,到大門口送我,我回頭看了好幾次,她始終站在那裡,看著我,看我走路……

  「我來到外公那兒,開了門,房門沒有掛上門鉤。外公坐在桌旁,正在吃麵包和土豆,阿佐爾卡則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搖著尾巴,看他吃。外公住的那房間,窗戶也很低,也很黑,也只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他住在那裡,孤身一人。我進去後,嚇了他一大跳,他滿臉煞白,發起抖來。我也嚇壞了,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到桌旁,把信放到桌上。外公一看見信就大發脾氣,跳起來,一把抓起拐棍,沖我揮了一下,但是他沒打我,只是把我趕到外屋,把我推了出去。我還沒來得及走下第一段樓梯,他又開開門,把那封沒打開的信扔了出來,甩給了我。我回到家後把一切都說了。媽媽立刻又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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