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一〇〇


  他閉上了嘴,探究地、依然惡狠狠地望著我,他的一隻手抓住我的手,仿佛怕我逃走似的。我深信,當時,他正在考慮和思索,這事我到底是從哪聽來的,這事幾乎誰也不知道呀,在這整個事情中有沒有什麼危險呢?這樣繼續了大約一分鐘;但是他的臉部表情又陡地變了;他那眼睛裡又出現了過去那種嘲弄的、醉意盎然的快活表情。他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塔萊朗①,您不過是塔萊朗罷了。那又怎麼樣呢,她大言不慚地指責我,說我使她傾家蕩產的時候,我還真是蒙受了不白之冤!她大喊大叫,像潑婦駡街似的!這女人是瘋子,而且……愛撒潑。但是,請足下評評理:第一,我根本沒有像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使她傾家蕩產。這錢是她自己白送給我的,因此這錢已經屬￿我了。嗯,比如說吧,您把您這件最好的燕尾服送給了我(他說這話時,瞧了一眼我身上穿的那件唯一的和相當蹩腳的燕尾服,這還是三年前一位名叫伊萬·斯科爾尼亞金的裁縫做的),我對您很感激,穿上了它,突然,過了一年,您跟我吵架了,想把衣服要回去,可我已經把衣服穿舊了。您這樣做就不地道了;當初幹嗎送給我呢?第二,儘管這錢已經屬￿我,我還是一定會把錢如數奉還的,但是您替我設身處地想想:我上哪一下子湊到這麼大一筆款子呢?而主要是我最討厭這種哭哭啼啼的席勒作風,我跟您說過--嗯,這才是我拉下臉來的原因。您簡直沒法相信,她怎樣在我面前撒潑,一個勁地嚷嚷,說什麼她把錢(話又說回來,這錢已經歸我了嘛)送給了我。我一下子火了,我突然靈機一動,對事態作出了非常正確的判斷,因為我這人一向冷靜;我想到,如果我還她錢,說不定反而會使她不幸。我這樣做就會使她完全因為我而享受不到成為一個不幸的人的樂趣,因此她也就享受不到因此而一輩子詛咒我的樂趣了。請相信,我的朋友,在這類不幸中甚至會使人產生一種極度的陶醉,這可以使她意識到她自己是完全正確的、寬宏大量的,而且有充分權利把那個欺負自己的人稱之為卑鄙小人。不用說,這種因很而產生的陶醉,在席勒筆下經常可以遇到;也許她後來連飯都吃不上了,但是我相信她是幸福的。我不想剝奪她的這一幸福,因此我沒有還她錢。這樣一來,也就完全證實了我的一個準則,一個人越捨己為人,喊得越響亮,做得越徹底,也就越自私,越可惡……難道連這點道理您也不明白嗎?但是……您卻想來挖苦我,哈哈哈!……好啦,您就承認吧,您是不是想挖苦我?噢,塔萊朗!」

  ①塔萊朗·夏爾·莫裡斯(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國外交家,以不講原則和不擇手段著稱,是一個玩弄陰謀的行家裡手。此處意為聰明人和目光銳利的人。

  「再見!」我站起身來說道。

  「慢!還有兩句結束語,」他叫道,突然改變了那可惡的腔調,變得一本正經。「請您聽完我的最後結論:從我告訴您的所有這些話裡,您應該能夠明白,而且清楚地看到(我想您自己一定看到了這點),我從來不肯為任何人放棄自己的利益。我愛錢,我需要錢。卡捷琳娜·費奧多羅芙娜有很多錢;她父親包攬了十年酒稅。她有三百萬,而這三百萬對我的用處可大了。阿廖沙和卡佳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這兩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傻瓜;我要的正是這個。因此我一定要讓他們的婚事辦成功,而且越快越好。再過兩三個禮拜,伯爵夫人和卡佳就要到鄉間去消夏,阿廖沙應該陪她們去。請您給娜塔利婭·尼古拉耶芙娜捎個信,不要哭哭啼啼,不要來席勒那一套,不要存心跟我作對。我這人愛記仇,愛玩命,我認定的事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不怕她:無疑一切都會照我說的去辦,因此我現在把醜話說在頭裡,說到底,我是替她本人著想。您注意了,不要讓她幹傻事,讓她放聰明點。不然的話,沒她的好,而且很不好。我沒有照規矩辦事,沒有將她法辦,她應該對我千恩萬謝才是。您要知道,我的詩人,法律是保護家庭和睦的,法律是保障父命不可違的,倘若有人膽敢挑唆子女不去盡他們對父母應盡的神聖義務,法律是不會熟視無睹的。最後,請足下三思,我結交官府,認識很多人,她誰也不認識,而且……難道您還不明白我能怎麼對付她嗎?但是我沒這麼做,因為她至今還算聰明,很識時務。請放心:這半年來,他倆的一舉一動,每時每刻都有銳利的眼睛監視著,我對一切,甚至最不起眼的事,都了如指掌。所以我很放心,我在等阿廖沙自己把她甩了,這事已經露出了苗頭;現在我就先讓他開開心,消遣消遣。我在他的心目中一如既往,仍舊是慈父,而我也需要他保持這一想法。哈哈哈!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我差點沒恭維她,說她沒嫁給他是多麼寬宏大量,多麼大公無私;我倒真想知道,她真要嫁給他到底是怎麼個嫁法!至於那天我所以去看她,完全是因為他倆的關係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了。但是我必須去親眼看看,憑自己的經驗親自驗證一番……嗯,您該滿意了吧?也許您還想知道,我帶您上這兒來究竟要幹什麼?我幹嗎在您面前裝腔作勢,無緣無故地向您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要說明這一切,壓根兒不必說實話--不是嗎?」

  「是的,」我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豎起耳朵聽著,我根本無須再回答他的問題。

  「僅僅是因為,我的朋友,我發現您比我們那兩個小傻瓜更識時務,看問題也更清楚些。您可能早知道我是幹什麼的了,早就在對我進行揣測和假設,但是我想免得您勞神費力,因此我決定向您現身說法,讓您懂得您現在跟什麼人打交道。親身體驗一下是難能可貴的。您要懂得我的用心,我的朋友①。您知道您在跟什麼人打交道,因為您愛她,因此我希望您能施加您的全部影響(您對她畢竟是有影響的),別讓她遇到某些麻煩。要不然的話,實話告訴您,麻煩是少不了的,而且這麻煩非同小可。嗯,您哪,這最後嘛,我向您直言不諱的第三個原因,那是……(您不是自己也猜到了嗎,親愛的),是啊,我真想對這整個事啐幾口唾沫,而且當著您的面啐……」

  「您的目的達到了,」我氣得發抖地說道,「我同意,除了這種恬不知恥的坦率以外,您再也沒法在我面前表露您的全部狠毒以及您對我和我們大家的全部輕蔑了。您不僅不擔心您的直言不諱可能在我面前使您名譽掃地,而且您甚至不怕在我面前丟人現眼……您真像那個穿斗篷的瘋子。您壓根兒不把我當人。」

  「您猜對了,我的年輕朋友,」他站起身來說道,「您統統猜對了:您不愧是文學家。我希望我們能和和美美地分手。咱倆要不要喝杯訂交酒②呢?」

  「您醉啦,僅僅因為這樣我才沒有正兒八經地回答您……」

  「又是不肯明言的暗示手法--您沒有規規矩矩地回答我,哈哈哈!我作東您又不讓。」

  「甭費心,這帳我自己付。」

  「嗯,那是沒有疑問的。咱倆不是同路嗎?」

  「我不會跟您一道走的。」

  「再見,我的詩人。我希望您已經懂得我的意思了……」

  他走出了門,步態有點踉蹌,並沒有回過頭來看我。下人扶他上了馬車。我管自走了。已是淩晨二時許。下著雨,夜,黑黑的……

  ①原文是法文。

  ②西俗;彼此換臂喝酒,從此你我相稱,成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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