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六六


  「你好受些了嗎?」我問,「我的蓮諾奇卡真多情,你這孩子也太讓人可憐了,是嗎?」

  「不是蓮諾奇卡,不是的……」她悄聲道,她那小臉仍舊躲著我。

  「不是蓮諾奇卡?怎麼會呢?」

  「內莉。」

  「內莉?為什麼一定是內莉呢?不過,這名字很好聽。既然你自己願意,我以後就這麼叫你得了。」

  「媽媽就這麼叫我的……除了她,從來沒有人這麼叫過我……而且我也不願意人家這麼叫我,除了媽媽……但是您可以叫;我願意……我將永遠愛您,永遠愛……」

  「一顆多情而又高傲的心,」我想,「我花了多大力氣才得到你對我成了……內莉啊。」但是現在我已經知道,她那顆心將永遠忠於我,至死不渝。

  「我說內莉,」等她剛一平靜下來,我就問道,「你剛才不是說只有媽媽一個人愛你,此外再沒有別人了嗎。難道你外公當真不愛你?」

  「不愛……」

  「可你在這裡不是哭過他嗎,記得嗎,在樓梯上。」

  她沉思少頃。

  「不,他不愛我……他壞。」她臉上擠出一絲痛感。

  「要知道,對他不能苛求,內莉。看來,他已經完全卷糊塗了。他死的時候也像個瘋子。我不是跟你說過他是怎麼死的嗎。」

  「是的;但是他到最後一個月才開始完全糊塗的。他常常一整天坐這裡,如果我不來看他,他就會接連兩天、三天地坐下去,不吃,也不喝。可是過去他要好得多。」

  「過去指什麼時候?」

  「媽媽還沒死的時候。」

  「那麼說,是你來給他送吃的和喝的啦,內莉?」

  「是的,我送過。」

  「你在哪拿的,布勒諾娃家?」

  「不,我從來不拿布勒諾娃家的任何東西,」她聲音發抖地、堅定地說。

  「那你在哪拿的呢,你不是一無所有嗎?」

  內莉默然以對,面孔煞白;然後又緊盯著我看,看了好大一會兒。

  「我上街討錢……討到五個戈比後就給他買個麵包和一點鼻煙……」

  「他竟讓你去!內莉!內莉!」

  「起先是我自己去的,沒告訴他。後來他知道了,還自己催我,讓我去。我站在橋上,向過往行人乞討,他就在橋旁走來走去,等我;可是一看到人家給了我錢,他就向我沖過來,把錢搶走,倒像我要把錢藏起來,瞞著他似的,倒像我不是為了他才去求爺爺告奶奶似的。」

  她邊說邊挖苦似的發出一聲苦笑。

  「這都是在媽媽死了以後的事,」她加了一句,「那時候他變得完完全全像個瘋子了。」

  「那麼說,他很愛你媽媽嘍?他怎麼不跟她一起過呢?」

  「不,他不愛……他壞,他不肯饒恕她……就跟昨天那壞老頭一樣,」她悄聲道,幾乎完全用低語,而且面色變得越來越蒼白。

  我打了個寒噤。整個小說的開場在我的想像中倏忽一閃。一個可憐的女人死在棺材匠家的地下室裡,她的遺孤間或去看望詛咒過她媽媽的外公;一個神經失常的怪老頭,在他的狗死後,在一家食品店裡也已奄奄一息!……

  「要知道,阿佐爾卡以前是媽媽的,」內莉突然說道,由於驀地想起了某件往事在微笑。「外公過去很愛媽媽,媽媽離開他以後,他身邊就只剩下媽媽的阿佐爾卡了。因此他才這麼喜歡阿佐爾卡……他不寬恕媽媽,狗一死,他也就死了,」內莉板著臉又加了一句,笑容從她臉上倏忽消失。

  「內莉,他過去是幹什麼的?」稍等片刻後,我問道。

  「他過去很有錢……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她答道,「他曾經開過一家工廠……媽媽這麼告訴我的。她起先認為我還小,因此沒把情況全告訴我。她常常親吻我,說道:到時候你什麼都會知道的,可憐的、苦命的孩子!她老管我叫可憐的、苦命的孩子。有時候夜裡,她以為我睡了(我睡不著,故意裝睡),她老朝著我哭,邊吻我邊說:可憐的、苦命的孩子!」

  「你媽得什麼病死的?」

  「得癆病死的;現在都快六星期了。」

  「外公有錢的時候,你還記得嗎?」

  「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呀。還沒生我以前,媽媽就離開外公了。」

  「她跟誰走的?」

  「不知道,」內莉回答,聲音很低,仿佛若有所思。「她出國了,我是在國外生的。」

  「國外?在哪兒?」

  「在瑞士。我到過許多地方,到過意大利,到過巴黎。」

  我很吃驚。

  「你都記得,內莉?」

  「許多事都記得。」

  「你俄語怎麼說得這麼好呢,內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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