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陀思妥耶夫斯基 > 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上頁 下頁
六七


  「還在國外的時候,媽媽就教我說俄語。她是俄羅斯人,因為外婆是俄羅斯人,而外公是英國人,但是也跟俄羅斯人差不多。半年前,我跟媽媽回到這裡來以後,我就完全學會說俄語了。當時媽媽已經有病了。於是我們就變得越來越窮。媽媽老哭。起先她在這裡,在彼得堡,拼命找外公,找了很久,老說她對不起他,而且老哭……哭得可傷心啦!當她打聽到現在外公很窮時,哭得更傷心了。她還常常給地寫信,可是他硬不回信。」

  「媽媽為什麼要回到這裡來呢?就為了找外公嗎?」

  「不知道。我們在國外日子過得可舒心啦,」說時,內莉兩眼發亮。「媽媽就一個人過,帶著我。她有個男朋友,心很好,跟您一樣……他還在國內的時候就認識她。可是他在國外死了,於是媽媽就回來了……」

  「那麼你媽是跟他一起私奔,離開外公的嘍?」

  「不,不是跟他。媽媽是跟另一個人私奔離開外公的,可那人把她給甩了……」

  「那是什麼人呢,內莉?」

  內莉抬起頭來瞥了我一眼,什麼也沒回答。她媽究竟是跟誰私奔的,她分明知道,而且說不定這人就是她父親。甚至對我,一提到這人的名字,她就難過……

  我不想刨根問底引起她痛苦。她的性格很怪,喜怒無常而又一觸即發,但是她又極力把自己的衝動埋藏在心底;她很討人喜歡,但又很傲氣,令人可望而不可即。自從我認識她以來,儘管她全心全意地愛我,用一種最透亮、最明淨的愛愛我,幾乎把我擺在與她死去的母親同等的地位(她甚至一想到她母親就不能不痛苦)--儘管她很少向我敞開胸懷,除了那天外,她也很少感到有跟我談話的必要;甚至相反,總躲著我,對我諱莫如深。但是那一天,長達幾小時,她一面說一面痛苦地泣不成聲,把她回憶中使她最激動、最痛苦的一切都告訴了我,我永遠也忘不了這可怕的故事。但是她的主要故事還在後面……

  這是一個可怕的故事;這是一個一度經歷過幸福的棄婦的故事;她貧病交加,受盡折磨,眾叛親離;她可以指望的最後一個人--自己的生父,也對她閉門不納。她父親曾因她而受盡侮辱,後來又由於難以忍受的痛苦和淩辱喪失了理智。這是一個走頭無路的女人的故事;她拉著她認為還是孩子的自己女兒的手,在寒冷而又肮髒的彼得堡沿街乞討;這女人後來又接連好幾個月躺在潮濕的地下室裡奄奄一息,她父親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都不肯寬恕她,直到最後一分鐘他才猛然醒悟,急忙跑去寬恕她,可是他看到的已不是他愛她勝過愛世界上一切的女兒,而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這是一個奇特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年邁昏饋的老人與他的小外孫女的神秘的、甚至近乎匪夷所思的關係;這外孫女雖小,但是已經明白他的苦衷,已經瞭解許多某些衣食無虞、生活優裕的人積數十年之經驗都無法瞭解的東西。這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故事,在彼得堡陰沉的天空下,在這座大城市陰暗而又隱蔽的陋巷裡,在那紙醉金迷、光怪陸離的生活中,在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思鈍中,在各種利害衝突中,在陰森可怖的荒淫無度,殺人不見血的犯罪中,在這由無聊而反常的生活組成的黑暗地獄裡,像這類暗無天日而又令人聞之心碎的故事,卻是那麼經常地、不知不覺地、近乎神秘地層出不窮……

  不過這故事還在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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